“不是不敢管,是不想管,恐怕那些人也暗中掺和一脚。”庆平帝连连冷笑,“走私,一本万利的买卖,财帛动人心啊。”
    这些钱最终到了谁的手里,谢景明没有继续发问,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还得让官家自己品出来。
    庆平帝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阅历很深,经过最初的震怒,此时已渐渐平静下来。
    “谈判的朝臣早就定了,都是熟悉北辽的人,阵前换将乃兵家大忌,不能换人。”庆平帝眼皮一闪逼视地上跪着的顾庭云,“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替自己脱罪罢了。”
    顾庭云道:“人犯不敢推脱,然萧贤该死!使臣团在丰州飞扬跋扈,无视大周律法,看中谁家的娘子就公然讨要,听说谁家有珍玩,就逼着人家敬献给他们。”
    “从丰州到并州,使臣团借‘剿匪’之名,一路搜刮民财,老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然王大人不知出于何种顾虑,竟对此不管不问。”
    顾庭云叩头,“任由他们绞杀归顺的辽人,我大周已成了不讲信义的小人,更会失去民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众对朝廷失望,会做出什么举动?官家,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啊!”
    庆平帝恍惚了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朕进学的第一天,陆先生就讲的这课。”
    口中的陆先生,就是顾庭云的岳父陆蒙,曾为帝师,因与老相国政见不和,因言获罪,先被贬谪出京,后被问罪抄家。
    随着陆家的坍塌,再也无人能撼动老相国在朝中的地位。
    而老相国,是太子最大的靠山,其亲密程度已超过与官家的父子情。
    谢景明俯身,重重握了下庆平帝的手,“跟北辽谈还是要谈的,顾先生说的有理,谈也不是这个谈法。我既然能打散北辽王庭一次,就能打散两次——谈判桌上所有的底气,都来自前线的胜利。”
    庆平帝回握他一下,微微颔首。
    谢景明心头稍松,试探道:“顾先生杀了萧贤,一是为自保不得不为之,二也是扬我大周国威,替朝廷平息民愤,法理不外乎人情,官家可否酌情减免一二?”
    庆平帝闭上眼睛,半晌才道:“此事容后再议,先将人押入大牢。”
    “官家容禀,人犯还有话要讲!”顾庭云重重叩头,“所有人都知道大周富庶至极,尤其在京城这个富贵窝,上至高官,下到平民,奢靡成风,喜好攀比,多少人被享乐磨平了志向。”
    “他们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更不知道,大周的脖子上早悬了一把刀!”
    顾庭云说得兴起,膝行上前,直接从龙案上拿过纸笔,连比带画,“这是我大周的疆域,如今,北面有辽人,西面有党项国,东北女真人正在悄然崛起,还有这里。”
    他在纸上某一处点点,“这块草原,诸多部落一直在互相争斗,所以没有攻击过我们,但是近两年来,小部落逐渐并入了大部落,一旦这里形成稳定的政权,势必是不输于北辽的力量。”
    那图画得非常潦草,庆平帝尚且在思量,常年在军中的谢景明已反应过来了。
    他拿过一张白纸,照着顾庭云的草图很快画了一遍,大周的疆域涂满朱砂,浓淡不一的墨汁的是其他国家。
    几倍于大周国土,黑压压一大片蹲据在大周之上,如巨熊,如猛虎,狰狞着张开大口,就要把大周撕碎吞入腹中。
    视觉的冲击往往比语言来得更猛烈,庆平帝额上冒出冷汗,已是陡然变色。
    “除了东南沿海一带,大周边境全被敌人包围了。”谢景明的声音冷得吓人,“在他们眼里,大周懦弱可欺,就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所以,和谈绝对不能退让一步!
    听见谢景明的声音,庆平帝方松弛一点,问道:“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是。”顾庭云答道,“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我走了很多地方,深入草原腹部,那里的部落,早已不是大周印象中的蛮夷番邦,他们正在拧成一股可怕的力量……大周,不能再麻痹自己了,要有危机意识。”
    庆平帝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良久才惋惜地叹了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庭云,你选个地方流放吧。”
    还要判罪?谢景明眉头微蹙,暗暗冲顾庭云使个眼色,意思很明确,去关西!
    在他的地盘上,是流放的犯人,还是体面的贵客,不过摄政王一句话的事。
    顾庭云却说:“承蒙天恩,人犯不胜惶恐,自请去河北路大名县,求官家恩准。”
    上头两人都愣住了。
    滦州靠近北辽,多有战火,他就不怕北辽人报复?
    似是看出二人的疑惑,顾庭云苦笑道:“人犯的亡妻,葬在析津县,如今那里已成了北辽的郡县,我……只想离她近些。”
    庆平帝怔了下,“你的亡妻,是陆先生的女儿?”
    顾庭云点点头。
    庆平帝默然片刻,想起那位爽直潇洒的儒者,应允了。
    顾庭云哽咽着叩头谢恩,擦擦眼角,悄然随着内侍下去。
    偌大的寝殿又恢复了寂静。
    不过半个时辰,庆平帝的精神头儿已撑不住了,声音变得虚弱无力,“流刑改成一年,回头你找机会,把他召回京城。探花的功名也一并还给他,这个人心志坚定,比二十年前更精益了,是栋梁之才,你要用好他。”
    “是。”谢景明扶他缓缓靠在大迎枕上,“臣弟想以这份口供为由,命关西铁骑出征,打北辽一个措手不及。”
    “准,但不能把北辽逼到党项国那边,让他们互相斗,对大周更有利。”
    “臣弟明白。”谢景明顿了下,低声道,“王大人一向谨慎,这次不太像他做事风格,要不要进一步查查?”
    其中必然有太子的授意。
    庆平帝却没有言语。
    看来还不到时候,官家还没彻底舍弃太子。
    谢景明马上岔开话题,“十月初十是老相国七十八寿辰,臣弟不想去,官家指个差事把臣弟派出去吧。”
    庆平帝斜睨他一眼,“不想去就不去,你是摄政王,还用找借口?”
    谢景明笑笑,躬身准备退下。
    “等等,”庆平帝又叫住他,沉吟道,“顾庭云说的也有道理,你来主持和谈事宜,叫北辽蛮子一上谈判桌,就腿打哆嗦!”
    转天,和谈官员人事变更的旨意就发了下来。
    “东宫都炸锅了,太子那脸色,哈哈,和死人也差不多。”许清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说得眉飞色舞,“太子的老丈人也被官家召回京,看着吧,往后俩月可热闹喽。”
    安然嚓嚓磕着瓜子,“既然要拿王家开刀,为啥官家不赦免顾老爷啊?”
    “那我可不知道。”许清忽瞥见顾春和拐进来,忙站起来笑道,“郎主在里头看书呢,顾娘子只管去。”
    顾春和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脸颊微微泛红,支吾两句,推门进去了。
    “还不好意思呢。”许清笑道,“破天荒头一回送东西,郎主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她做啥好吃的。”
    安然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那还不简单,等我奉茶时瞅一眼。”
    少倾,她从书房出来了,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惊奇,不敢相信,又憋不住笑。
    把许清急得抓耳挠腮,“到底怎么啦?”
    “糖!”安然噗嗤地笑出声来,“顾娘子亲手做的糖制四样!”
    许清愕然,“郎主最讨厌吃糖,坏喽,这下顾娘子白做了。”
    书房里,顾春和眉眼弯弯,“是麦芽糖做的,里面加了桂花、松子、瓜子仁,还有盐津的玫瑰丝,不是纯甜的糖,你尝尝。”
    微黄透明的糖,小小一块,躺在甜白瓷碟子里,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谢景明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你做的?”
    “嗯,做了一上午呢,好不容易才做成这一碟子。”
    “我占着手,你拿给我吃。”
    顾春和未作他想,拈起一块糖递到他嘴边。
    谢景明低头,薄唇微张,含住那块糖。
    还有她微凉的指尖。
    像是被火烫了下,顾春和手一缩,然指尖已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温暖。
    灿若晨星的明眸看着她笑,如含着另一块糖。
    顾春和转过身,眉眼低垂,嘴角细抿,不让他看到自己绯红的脸颊。
    “我没能替你父亲洗脱罪名,不怪我?”
    “明知故问,怪你还请你吃糖?你帮爹爹面圣,光凭这一点,我就该好好谢谢你。”
    谢景明眼中笑意更胜,飘飘然间,终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先生顶多流放一年,一年之后,肯定能回京,我也会想办法恢复他的功名……你就不用走了吧?”
    第71章
    顾春和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着外面的秋空。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一丝云彩,触目所及, 是一片纯粹到极致的蓝。
    令她想起与他初见时,他身上的那抹蓝色。
    这个人很喜欢着蓝, 是不是因为那是天空的颜色?
    顾春和慢慢向天空伸出手,阳光模糊了手的边缘,泛红, 微微透明。
    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湛蓝的袖子垂下, 随风轻轻掠过她的手腕。
    她似乎触摸到天空了呢。
    “你知道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吧?”顾春和问。
    “嗯。”谢景明从后揽住她,下巴在她的鬓角留恋地摩挲着, 眼中流出伤感——他大概猜到接下来的话了。
    “普普通通的一条鱼,只有逆流而上,一次又一次迎风击浪,才有可能化身为龙。”顾春和轻声道,“我是柳梢头的一只燕雀,你是翱翔高空的雄鹰,燕雀想要和雄鹰一起遨游天际, 怎能永远躲在雄鹰的羽翼下?”
    谢景明想说话, 却一声也发不出,只觉一股如气似血的东西充斥心间,他辨不出是酸是甜, 是苦还是涩, 亦或都有。
    可是这只小雀儿, 会不会一飞走, 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是真的不想放手。
    但他心里也明白, 现在的春和,没有自信能与他并肩而立,她敏感又脆弱,那些不好的经历迫使她在周围筑起一层壳子。
    她没有安全感,总习惯小心翼翼躲在那层透明的壳子里,看着与谁都亲近,其实对谁都多多少少存了戒心和疏离。
    就像她之前说的,分辨不出自己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需要时间,需要适当的距离,好好想一想。
    强留她,只怕会适得其反,反而将她逼得更远。
    谢景明认命地叹息一声,恍惚明白了一个道理,谁先动心,谁就先输了一仗。
    如今他可是输得丢盔弃甲,毫无办法呀。
    半个月后,王家家主,太子岳丈,河东经略安抚史王冬明押解进京,由皇城司统领,内侍李勇主审。
    这个消息再次让东宫炸了锅。
    自来对皇权威胁最大的,是内宦、外戚和权臣,前朝内宦把持朝政,祸乱宫闱,甚至可以废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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