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先帝病得起不来床,怎么可能临幸她?”宋伋的眼睛阴沉沉的,“起居注被改动过!殿下,东南百里的寺院,我给你留了一个人。事关宫闱,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刻,不能妄动此人,切记,切记!”
    听着这话,谢元祐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热流搅动着往上涌,忍不住痛呼一声,“相国——”
    宋伋长长叹出一口气,放下了轿帘。
    出于种种微妙的原因,官家没有砍宋伋的脑袋,只没收宋家所有家产,将他削职为民,令送盘缠五千贯,遣返原籍。
    但宋家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宋伋的长子、次子、三子、嫡长孙,均被判了斩监候,其余男丁,包括宋孝纯刺配边关,所有女眷罚没教司坊。
    曾经显赫三朝的相府,就此落下了帷幕。
    伴着宋家的倒台,曾经依附宋伋的官员们也惶惶不可终日,有人为求脱罪,暗中揭发其他宋党的罪行,因此牵连出一连串的大案、要案,把三司忙得食不暇饱,案卷几乎堆了三大柜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出了正月,就是龙抬头的节日,天气转暖,又是一年春天到来了。
    谢景明不是案件主审官,倒落得了一身轻松,韩斌文彦博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时,他正琢磨着给顾春和过生日。
    他听春燕提过一嘴,应是二月初九的生日。
    春燕说,“国公府的姑娘都做生日,只有姑娘不做,院里的姐姐们私底下还说,大约表姑娘手头拮据,没赏钱打发下人,所以才不过生日。”
    兰妈妈却道:“去年她还戴着孝,定是不方便摆酒席庆生。有那起子不知高低的碎嘴子,见占不得便宜,就信口胡诌,坏人家姑娘的名声。”
    春燕想想也对,笑嘻嘻说:“妈妈说的有理,那今年咱们给姑娘好好办一场?”
    兰妈妈道:“把国公府的几位姑娘,还有田家姑娘也请来,再搭个戏台子,好好乐上一日。郎主,你意下如何?”
    谢景明自是说好,“妈妈受不得累,也不能让她自己办自己的生辰,正巧我最近得空,就交给我吧!”
    兰妈妈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笑着指点几句,撒手让他忙活去了。
    春燕打心眼里替姑娘高兴,嘴一秃噜就告诉了姑娘。
    然而姑娘却没她想象的那般高兴,双眉微颦,沉默良久才说:“恐怕要叫他失望了,我不想过生日。”
    “为什么?”春燕眼睛瞪得溜溜圆,“王爷可是憋足了劲儿想给你大办一场。”
    顾春和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垂下眼帘,掩盖了眼中的泪意。
    为什么,因为她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啊。
    第86章
    早春二月, 已经有点春意了,京城各处开始脱去枯黄的外衣,一点朦胧的绿意悄悄荡漾在杨柳枝头。
    摄政王府的杏花开了, 一团团一簇簇,如雪如玉, 春风拂过,便如雪浪般铺展开来,映着春光, 飘逸着醉人的香气。
    顾春和从林间穿行而过,但见八角凉亭前的空地上, 谢景明正和许清几个商量如何搭戏台子。
    “林子边上就是湖,听完戏还可以泛舟水上, 就选在这里好了。”谢景明吩咐道,“客人都是姑娘家,座位不必拘在一处,把那边水榭也布置起来。”
    他说一句,许清应一声,末了问:“席面是咱府里的厨娘做,还是叫樊楼的师傅进府?”
    “两千贯挖过来的厨娘, 为的就是这天派上用场。”谢景明笑道, “樊楼吃过多少次了,也要换换口味才好。对,还有酒水, 去年官家赏的两坛子瑞露酒, 我一直没舍得打开, 索性便宜了那几个小姑娘。”
    “再寻几个玩水傀儡的高手来, 那些小姑娘肯定喜欢……”他一抬头, 忽看见立在树下的顾春和,立时笑起来,“来了也不言语,等很久了?”
    顾春和莞尔一笑,“刚来。”
    许清早已长进许多,见状冲另外几个管事挤挤眼,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阵风吹过,空中飞舞着碎雪般的花瓣,在明媚的春光中闪闪的,好像点点星光洒落人间。
    谢景明低头看着她,“你万事不用操心,只管痛痛快快玩一天。哦,暂时定的女客是国公府的姑娘,还有田家姑娘,我还想请几个和你年龄相仿的郡主县主过来,你看怎么样?”
    他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嘴角含笑,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顾春和突然有些张不开嘴了。
    她垂下脖颈,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对不起……”
    谢景明没听清,“什么?”
    “我不想过生日。”顾春和声音里满是歉意和忐忑,“对不起,白让你精心准备这么多。”
    谢景明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这姑娘脸皮薄,难道不好意思在王府做生日,怕别人说三道四?
    不对,刚搬来的时候还请国公府的姑娘过来玩呢,都住几个月了,她可不是那般矫情的人。
    谢景明看出她的不自在,带着几分小心问:“是有什么忌讳?还是不方便?”
    “我……我,”顾春和深吸口气,脸色比枝头的杏花还要白上几分,“因为,因为那天,我娘走了。”
    谢景明心猛地一缩,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别人欢欢喜喜盼望的日子,充满祝福和欢笑的日子,于她,是冷清和悲恸,是绵绵不绝的哀思。
    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他也经历过至亲的离世,在极致的哀伤下,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碎花如雨,悠悠荡荡从他们中间飘落。
    谢景明伸手摘去她头上一片落花,“你以后都不准备过生日了么?”
    顾春和“嗯”了声。
    谢景明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想了想说:“那这次就先不办了,去寺庙给你母亲做场法事。”
    “好。”顾春和轻轻拉拉他的袖子,“对不住,白让你们忙活一场,也替我和许清他们说声对不住吧。”
    “原就是我大意疏忽,为何你要道歉?不过,若你真心过意不去的话……”
    谢景明微微俯身,把嘴唇凑到她唇边,几乎是贴着她的嘴唇说:“亲我一下。”
    一层淡淡的红晕,覆盖了脸上的苍白,顾春和偷偷左右瞧瞧,林子里只有他二人。
    她嘟起嘴,蜻蜓点水般掠过那略带凉意的薄唇,不待谢景明有所反应,转身就跑。
    第一次主动呀!
    可惜这个吻,歉意比爱恋多。
    谢景明轻轻摩挲着嘴唇,看着那道轻盈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林子那端。罢了,暗藏心底的伤痕纵然不能消失,也会被越来越多的喜乐冲淡的。
    二月初九,仍是温泉山庄旁的那所皇家寺庙。
    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了,寺庙前却不似上次来时那般热闹,行人也寥寥无几,衬着悠远苍凉的钟声,倒真有点世外清净之地的意境了。
    “今儿个是大日子,我让寺庙提前清了场。”谢景明解释说,“清清静静的,做法事也显得恭敬些。”
    他在佛前上了柱香,双手合十,闭目站了片刻,便把偌大的佛堂让给了顾春和一人。
    顾春和不禁抿嘴偷笑了下,这人从不信鬼神的,上次来就没有进香,这回不但烧了香,还许了愿。
    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佛祖端坐莲花宝座,眼眸低垂,目光带着悲悯,自云端撒向跪在佛前的柔曼身影。
    母亲,你在那边还好吗?
    爹爹说,你化作了一颗光芒闪烁的星星,只要我抬头,就能看见你。
    我对着星星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你有没有想我?我想你想得抓心挠肝的,可为什么,你出现在梦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母亲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呀,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望着我时,我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
    真想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是,就这样是不行呀……
    悠扬的钟声扩散在玫瑰色的薄雾中,伴着阵阵诵经声,肃穆而庄严。
    顾春和站在殿前的大铜香炉旁,抬头望向高远的天际,广袤无垠的苍穹下,一排鸿雁缓缓往北飞着。
    堪堪高过屋檐的枝头上,两只雀儿扑棱着翅膀,吱吱喳喳。
    顾春和笑了笑,慢慢向院门外走去,门口只有许清一人。
    “王爷呢?”她问。
    许清挠头,“……不知道。”
    不知道?顾春和一怔。
    “郎主没让人跟着,不过留了话,姑娘做完法事,直接去厢房歇息即可,他稍后就来。”
    或许他也去祭奠他的母亲了,思念亲人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顾春和很是理解。
    前殿,佛桌旁,老和尚捧着签筒战战兢兢,旁边的摄政王大人一脸凝重。
    老和尚:所有的下下签都去了,这回王爷总不至于再那么倒霉……吧?
    谢景明伸出手。
    老和尚忙奉上签筒。
    谢景明却缩回手,“水。”
    立时就有知客僧捧过香茶,谢景明皱皱眉头,不接。
    老和尚脑筋转得快,忙放下签筒,亲自端来一盆水,并香胰子细棉布等物。
    谢景明慢条斯理洗过手,再次伸向签筒。
    老和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佛天祖宗保佑,上上签,上上签,一定要上上签,老衲这颗脆弱的心脏,可经不起王爷第二次摔签筒啦!
    谢景明已拿出一根,看了看,却收起来了。
    老和尚纳闷,“王爷?”不需要老衲解签?
    谢景明笑笑,放下一袋金叶子,转身施施然去了。
    把老和尚好奇得!待摄政王的身影一消失,哗啦一声,他立刻把签筒所有的签儿倒出来,挨个儿看少了哪支。
    点了一遍,老和尚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又从头点一遍,皱紧了眉头,第三次一一对照签文。
    再三确认无误,老和尚啧啧称奇,盯着满桌子签文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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