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心间一滞,回眸看沈熔,眸光凝结,“你说什么?”
    沈熔泪眼婆娑,心脏难受窒息,为阿九掉落曲江受过的罪,他去曲江看过了,万丈高崖,浪很急,江水很凉,裹着泥沙,掉下去就死了,“是四姐姐和五姐姐,哥哥说被阿九凌虐致死,肯定是被人陷害,肯定是有人伪装成阿九,要害阿九!”
    司马庚震惊,这怎么可能,年幼时崔九虽恣行无忌,行事霸道,却从未害过任何人,对女子反而颇多忍让,当年许多贵女因妒忌下了些绊子,若非她拦着,早已死透了。
    且沈家四女五女,当年不过十二三岁,便有传言说十分美貌,在崔漾这里,更不可能了。
    司马庚心里震惊,便朝崔漾看去。
    崔漾错愣片刻,方才想起四姐姐五姐姐是何人,念及过往,一时倒是哈哈大笑,笑得手里奏疏掉在地上,竹片散了一地,见郭鹏听见动静进来,便忍着笑叫他上前收拾。
    崔漾忍笑忍得面色红润,到平复下来才朝司马庚道,“介时若找来的三十人有不擅长的课项,便再找厉害的做些现成的便是,你且随禁卫回宫去罢。”
    司马庚与沈熔一般,始终不信她能将两名女子凌虐致死,却见她神色如常,既不解释,也不辩驳,倾世的容颜上带着淡淡温和,叫人辨不清楚神色。
    沈熔要留下来,崔漾还有事要做,“你且回宫,安心练武,以后还用得上你,你现在的身手,在这儿只会给我添乱,有禁卫和暗卫。”
    沈熔不敢再违抗,只到了楼下,不肯走,又不想出声惊动阿九,便只默不作声地挣扎,他不懂,但他心脏很痛,想留在这儿,哪里也不肯走。
    司马庚回头看酒肆二楼,谒者穿着便服,送上去了奏疏。
    元呺十分头疼二人,朝郭鹏示意过,掌上灌了寸劲,将两人劈晕,塞进马车了。
    郭鹏带禁卫将人送回去,元呺上楼回话,崔漾正批阅今日的奏章,“这几日我会住在书墨街,看有无可用之才,乔装打扮后无人能认出,你们在这儿反而惹眼,看好宫中即可。”
    元呺应声,神情迟疑,方才沈熔说话时,他也在,是必不信的,“主上,可要查一查这两名女子,或者查一查真凶。”
    崔漾摆手,“不必,陈年旧事,查来也无用,你且随时看着一点驿馆,若有军报,立时送来便可。”
    真凶是谁,当年不清楚,如今也清楚了,却也没什么好深究的,方才笑,只是乍一听闻,觉得即荒唐又可笑罢了。
    元呺应声,准备了主上需要的东西,又留了几名武功高的禁卫做护卫打扮,住在酒肆里听用,自己与郭鹏一道,押送废帝回地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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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请拿钱,来赎身
    司马庚上朝时, 一旬一休,到崔漾这里,四日一大朝, 两日一小朝,到上朝的时间她直接从酒肆去金銮殿, 其余便都住在酒肆背后的园林里。
    除了查阅奏疏,军报,听学子们高谈阔论, 偶尔也去看看陆子明和宴归怀选人。
    两人性子不同,选人的办法也不同。
    陆子明叫人在茶楼外摆下棋局、象戏, 算筹迷阵,灯谜四局, 若是赢了其中两局,便有一两银子可拿,如果得了满堂彩,彩头翻倍。
    棋局、象戏讲究机变谋算,算筹和灯谜考验的又是才学,众目睽睽之下,会为二两银子上前挑战的, 大多家境一般, 着急用钱,且生性较为豁达,不是秉持清高的酸儒之辈。
    宴归怀则更直接, 盯贤良馆。
    此时来贤良馆应征的, 必然不介意为女子效劳, 十个里剔除四个贪慕虚荣的无德之人, 四个白日做梦冲选后宴来的无才之人, 还剩下两个可用。
    另外就是城楼。
    城中有人出资供学子吃住用,此时返乡的贫寒学子,说明一不是混吃喝的浪荡子,二不好事不惹事,品性已高出半截,稍试一试才学,便可留下听用。
    宴归怀相中六十人,以资助进学的名义相劝,只有三分之一肯留下,剩下三分之二都对女帝临朝一事持悲观心态,不认为女帝能安平天下,做好皇帝。
    因着事情要做得隐秘,对这一类学子,他和陆子明便也未强留,不愿意的,便放人离去了。
    崔漾去城楼寻宴归怀时,宴归怀呈上一本名录,“武试、文试各八人,加上陆大人挑选的,共选得三十人。”
    宴归怀已知晓女帝此举的用意,确实是兵不血刃的好办法,有这三十人引导,这一场抗诏便翻不出水花,但实施起来并不容易,最重要的一点,稍有学识又品性端良的学子,便是愿意受人资助参加文武试,也绝不会愿意靠‘指点’或是‘作弊’取胜。
    他与陆子明讲明来意后,这三十人全都拒绝了提议,尤其知晓资助人是陛下以后,言辞越发激烈,客舍里几乎沸反盈天,不骂女子的也开骂了,面红耳赤收拾包袱立马就要走人。
    六日后便是文武试,再找人,只怕也是一般结果。
    宴归怀神情凝重,“微臣与陆大人,陈禀利害,又带他们去了崔氏学府,这三十学子勉强应下,愿意当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但有要求,说不能旁人作假,所有科目幕后指点之人,只能是陛下。”
    意思很明确,如若陛下才学当真超越一般男子,是文武双全值得人追随的君主,他们便任其差遣,甘愿赌上一生的清誉,为天下寒门学子打开这一扇门,此后誓死追随。
    否则,便是寒门子弟能入仕做官又如何,不过是乱世昏君的帮凶走狗,遗臭万年。
    但怎么可能,三十人除武课参赛排兵布阵的三人,其余都是文试学子,共六项,想要拔得前十五名的头筹,还需要和鹿鸣书院、沈氏学宫的学子对打比拼,里头不乏已经成名的博学之士,再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三十人的提议,不像是条件,倒像是想叫陛下知难而退,一个比硬钉子还硬的软钉子。
    崔漾有些好笑,又有些发愁,原以为崔氏学府、寒门入仕这两样东西能打动这三十人,不想读书人思想纯粹许多,倒叫她难办。
    算算时间还有六日,崔漾便叫申兴去传话陆子明,说学子们的要求,她崔漾应下了,叫他们这几日认真准备,文武试时自然相见。
    申兴应声而去,宴归怀震惊,半响无法回神,不是他大不敬,而是以一人之力力抗天下学子,当年只一个洛神公子沈恪。
    今岁参赛的学子数目比十年前多出一倍,要成功,如何敢想。
    狂妄的人见过,但狂到如此地步,宴归怀还是头一次见。
    便是不想忤逆陛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规劝,“陛下,这次比拼的不是阳谋阴谋,而是真才实学,还是另想它法罢。”虽然陛下身为女子登上帝位,此时确实需要真才实学,叫学子们心服口服,但若办不到,介时君威扫地,会更难看,做错,不如不做。
    崔漾笑了笑,正待说话,扫到城楼下一人背影,微怔了怔,问宴归怀,“那人询问过了么?”
    书生打扮,灰黑色儒衫,背书袋,方巾帽,身边跟着一名书童。
    宴归怀回神,暂且压住纷乱的思绪,点头回禀,“问过了,姓陆名衡止,广汉人,微臣在城门口的过卡旁设下六道趣题,只要多看几眼,便算有些学识,若是笑了,必然才学不菲,这人当时未笑,出去半里路却与身侧小童说笑那趣题,被沐休回家的兵丁听到,兵丁回来禀报,微臣便拦了一拦,但他执意不肯留下,急着归家,加之生了急疮,面容有损,微臣便放他走了。”
    言罢迟疑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崔漾摆手叫了元呺,低声吩咐两句。
    元呺立刻带人下城楼。
    这边只刚一动,那边陆衡止立时便有所觉,袖中滑出的匕首砍断马车的牵绳,拽过那小童翻身上马就要逃,元呺打了个呼哨,散在林中各处的常服禁卫现身,将马匹团团围住。
    另有四名散在过城队列中的‘行脚商’未及发难,便已被控制住。
    陆衡止勒马,枣红小马立起前蹄长嘶,身负两人也丝毫不显停滞,定住后立时跃起,带着主人往东逃窜。
    小马生得比寻常马略矮,四蹄上毛发带微白,脑袋眉清目秀,方才拉着马车时,格外温顺,不想危机之下,竟丝毫不见慌乱,重围之下险叫它逃脱,端的英勇桀骜。
    郭鹏止住它废了不少劲,不由粗声赞了一句,“好一匹小红马!”
    宴归怀见那四位‘行脚商’凶相毕露,全都看向书生,面带焦急,显然是衷心护主,不由心下沉凝,这人显然不是普通的书生,至少家境没有他表述的普通贫寒。
    人很快被押上了城楼。
    一张脸凹凸不平,下颌上缀着浓密的胡须,人被压跪在面前,不慌乱,也不反抗,微低头垂眸。
    崔漾目光扫过书童头上的帽饰,书生腰间浅灰色不起眼的香囊。
    胡子是真胡子,脸却不是。
    崔漾吩咐元呺,“把他胡须剃了。”
    六人齐齐变色,书生霍地抬头,那瞳仁浅黑中带着些琥珀琉璃色,些许薄怒,映着正午的阳光,流光溢彩。
    元呺上前,他在军中见多了带刀疤的汉子,这会儿也完全不憷,就着军刀给他刮,刮了两下便咦了一声,去扯这人面容上凹凸不平的暗疮。
    像是剥开其貌不扬的石壳,自下往上,渐渐露出一截些微紧绷却弧线优美的下颌,干脆利落却又精致无比的轮廓,薄唇,俊挺的鼻梁,以及一双拥有浓密长睫的狐狸眼,剑眉英挺,眉心嵌着一朵火焰形状的纹花。
    到面容上的脏污尽去,露出一张不显女气却十分昳丽明艳的面容,配着那眸中熊熊怒火,倒像是洛阳怒放的牡丹花,硬生生将烈日灼阳的光辉压下去了三分光辉,华贵,又艳而不俗。
    若说秋家家主穿一身红照旧温润端方,这书生未着红,却盛放热烈,夺目冶迤。
    城楼上守着的都是禁卫,此时都呆站着,宴归怀亦颇为震惊,一时无言。
    ‘书生’还站着,面容冷凝,似冰雪冻着的牡丹花,散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身侧那小厮已是面色煞白,腿软站不住,听郭鹏对着崔漾喊了声陛下后,眼睛一翻便撅了过去。
    崔漾看了看天色,朝元呺郭鹏道,“把人押回酒肆,严加看管。”
    到那女帝与那俊雅男子远去,周遭禁卫也丝毫不放松,连他这个‘昏迷’不醒的人都捆绑起来,一起塞进马车,鹤鸣便幽幽转醒,“怎么突然发难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我们快些逃走罢,万一查到我们……”
    南颂顶着一张迤逦昳艳的脸,神情变幻,双瞳始终冷静,“还查什么,她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了。”
    鹤鸣骇然,差点没真撅过去,嘴唇抖得厉害,“怎么会,不可能——”
    南颂扫了眼小厮束发的木冠,神情十分不悦,“让你不要用这坠饰,你非要用。”
    鹤鸣摸了摸发顶的木冠,扯下了一个半寸大的食铁兽坠饰,十分委屈。
    他在家乡时,冠上神兽足足有拳头那般大,到了上京城,料想这里无人能认出,又这般小,当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不曾想遇到个眼力非凡的。
    但这事能怪他么?鹤鸣辩驳道,“公子说笑呢,这么小,在城楼上,便是通天眼也未必看得见,我看那女帝同样看了眼公子的香囊,定是香气随风飘荡,给那女帝闻到了。”
    南颂迤逦的面容染上阴鸷,“闭嘴,你是公子还是我是公子。”
    鹤鸣悻悻闭口,透过马车缝隙看外面,守备森严,完全没有逃跑的可能,忧心忡忡坐回去,“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不能陷落在这里……”
    眼看马车停在一处酒肆前,禁军散进各处,外松内紧,鹤鸣忧心忡忡,“看整条街,不下三四百人,上京城改换了门庭,要是我们被带进宫中,是真正的孤立无援,想逃脱,更是难于登天,先前您说谣传有误,女帝非同一般,看来是真的了。”
    南颂神情变幻,半响缓缓道,“照目前上京城的情况看,大成皇帝想留下我们也难,不必着急走,传闻女帝陛下贪花好色,便试试看,如若能联姻,对我们有好处。”
    鹤鸣瞪圆了眼,“公子您要色/诱女帝么?”
    南颂不悦,“男未婚女未嫁,做什么说那么难听,我这是追求。”
    鹤鸣看了眼酒肆外立着的几位衣着华美的贵家公子,十分不抱希望,“公子您连女孩子的面都少见,您行么?”
    南颂额头青筋乱跳,几乎想暴打这个不听话的小厮,“你去跟外面的守卫说,我要沐浴更衣。”
    到马车出城两里路,宴归怀依旧十分震惊,但见陛下自接了暗卫送来的密报以后便一直翻看,便也硬生生忍住了,他看见那男子的容貌,以及眉心那欲盖弥彰的火焰花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抓住一诸侯王最宠爱的儿子,意义非比寻常。
    崔漾正看有关沈渊罪案的口供证词,物证,以及人证来历,暗卫七个组一起调查这件事,到现在才拿到证据,已算极晚的了。
    崔漾翻看完,将东西收好,叫暗卫先送回宫,有了这些东西,铁证如山,足以定沈渊的罪。
    宴归怀叩礼,“南王次子南颂,可否加以利用,南王手里有不少兵。”
    崔漾倒是想,但实则很难,“一则蜀道艰难,眼下晋阳战事未平,四界危机重重,临近冬日,滇蜀一带路途遥远,南王不敢挥师北上,我们也抽不出兵力威服南国,二则他身份一旦暴露,京中权贵立刻便会进宫死谏,叫朕把人放回去,留下他,只是不想他这么大摇大摆在上京城晃一圈,什么没留下就走了。”
    被这一盆温水泼,宴归怀理智很快恢复了,是了,选后宴还没开始,就来了这么一个南国小王子,全上京城都不会答应。
    人是要送走的,怎么送却值得商榷。
    崔漾笑了笑,“等下自太白山回来,你去寻鸿胪寺的官员,看看南王家底怎么样,给南王发国书,能要到多少,看你们本事,朕看南国这马匹就不错,身形矫健灵活,非但适合男子,也适合女子。”
    这是要钱赎身了,宴归怀应下,又起身整衣拜了一拜,“家师治学严谨,教学起来严肃刻板,又历来对出仕兴趣不大,若有得罪冲撞之处,还请陛下多多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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