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随机雅谑,满座风生。
    那声音依旧平缓,没有丝毫犹疑停顿,一道接一道,流畅到叫人精神恍惚,杨明轩呆呆站着, 震惊得无以复加, 君臣相识这么多年,从没听陛下说过她读过什么书,拜过什么名师, 年少时有那般不学无术的名声, 又是军将出生。
    平时也从未见其掉过什么书袋子。
    杨明轩失礼地问, “陛下可是有过目不忘之能。”
    崔漾未置可否, 倒也并非完全过目不忘, 父亲搜罗天下文籍,藏书量比当时皇宫里兰台、天禄、石渠阁还要周全,诸子百家,杂学,许多瞧来十分晦涩,她幼年时便是死记硬背也颇废功夫,很多不解其意。
    后来与王铮共用一个身份,才又把这些书册的内容默背下来,懂的就教给王铮,不懂的就想办法请教别人,一词一句琢磨透了,再教授给王铮。
    越了解,便越觉得深奥,这些年虽多在兵战,但闲下不练武时,多数也在心中默记校核,经年累月,这些书册自然而然刻进了骨子里,算是一笔不菲的财富罢。
    前日与公羊丘说的崔氏书府,便是她脑子里的崔氏书库,华庭之变时,文库和武库被王行一把火烧了,许多孤本文籍只她脑子里有,除王铮府上现有的,以后每旬她至少会默书一卷,请文学博士们核对校验,放在崔氏书库里,供给天下学子阅读。
    世家子自是不需要的,崔府书库供给的是想读书又没有条件读书的人。
    谒者唱题,杨明轩收束心神。
    问:大道恍惚,从无而入有,续接,出处。
    答:乾坤造化,自有以归无,太古上书。
    刘序一身宽袍儒衫,却在窗前激动地舞动起了双手,激动到似饮酒发狂,“这一道题从未闻及!我答不出!未曾闻及,有三千学子答不出!”
    但陛下答出来了!
    陆子明已经震惊到麻木了,刘序是正宗儒学门生,这一题自然答不出,这是道家古籍,且十分生僻,他也是钻研道术许多年,才阅到这本书,如获至宝的。
    刘序压不住心底的狂喜,虽不敢直视龙颜,心里实则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谁说女子不如男!堂下万众学子只剩百人,今日这一课考,足以让陛下名扬天下!
    不是以女子之身的奇谈!
    不是以美貌,绯色传言,而是以不输于男子的博学多识!
    一个时辰过后,七十题轮过,陆子明宴归怀眼见下首坐席上人数越来越少,被他们选中的十五人一步步靠前,在万众人中脱颖而出,再回头看始终神色如常,浅饮茶盏的陛下,对视一眼,都有些压不住的心情激荡。
    题试越来越难,从未有人在博闻强记这一项上拿到过满筹,但三人看向那奋笔疾书的十五人时,还是忍不住暗自期待。
    这十五人能拿到满筹么,可能么?如果拿到满筹,那得是什么样的光景……
    问:玉树激音,琳枝自籁,众吹灵歌,凤鸣玄泰,出处。
    分列两侧人山人海的学子们绞尽脑汁地思忖,相互看,皆是摇头,从未见过此句,已有学子在哗啦啦翻动竹简文籍,但茫茫书海,未曾听闻过,诵读过,又去何处寻出处,填补上句,续接下句。
    “这一题肯定会都下来了。”
    谒者们开始收竹简,外围观看的学子们屏息等着,十名判官按照顺序唱答竹简上的文字,竟只有两人答错离席!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此三题我都记不住,答不下,怎么会这么多人答下,陈伯寅、谢邈之流也就罢了,其他人是什么情况!”
    若是往常,此时便有人会嘲笑他夜郎自大,现在却都屏息,等着那谒者将判官读过的竹简挂在线绳上,一片片传下来查看。
    “是真的!太平经略!”
    “谁没事会去看太平经略!”
    “天啊!今年的文武试好强!我听山长说,今年因为参考人数太多,试题范围比往年难上稍许,没想到八十题轮以后还有这么多人!”
    柳云溪、闻人望、柳居人已离席下场,落来身上的尽是嘲讽、鄙薄、得意洋洋又幸灾乐祸的目光,以及指桑骂槐的讽刺声,但几人已顾不得反驳,他们得陈伯寅提点,知晓陛下喉舌定是寒门子弟,已被心中隐隐的猜测震惊得脑袋发木,只顾盯着场上诸人,其余人是嘲笑是讽刺完全听不到了。
    坪场上还剩下三十一人,里面十四人是今岁文武试呼声很高的学子。
    除贺汀洲外,还有尚书平事陈家嫡长子陈伯寅;
    颍川冯家冯何韵,瞿泽,庾衾;
    会稽谢邈,甄治;
    清河孟康;
    齐鲁申子真,公孙里;
    洛阳郑文斌、尹应安;
    庐陵张氅;南梁苏孝。
    余下十七人,衣着用具都十分朴素,其中十五人神情激动,埋头奋笔疾书,定然是公羊先生说的十五人喉舌!
    闻人望面色绯红,眸光潮润,屏息轻声问,“真的会是陛下吗?这般博学多识。”
    柳云溪苦笑,“这十五人里好几人年纪不算小了,如果全部都这样有真凭实学,不会至今无名无籍。”
    很快其它离席的学子也发现了这十七人,一时哗然,“嘉阳茅岳虽比不上贺汀洲,但也颇有才学,其余十六个都是谁?”
    “太强了!太强了!第九十题了!这几个人是谁!你们都不认识吗?”
    有一人已经伸着脖子看了好半天了,茫然震惊,“第三排第三个,是李思博,他前几日就说要回乡了!”
    关键不是回乡,而是李思博虽有才学,但要说他能抗到九十题,与贺汀洲、颍川才子冯何韵比肩,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天佑我大成!”
    如此盛况,非但学子们激动亢奋,便是判官,以及三楼里各书院山长、课教老师、观看课试的官员都忍不住掀了帘子,立在窗边观看,或者索性直接下了一楼,查看学子们答题的竹简,议论纷纷。
    第九十七题:
    问: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
    外围学子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见谢邈,甄治,郑文斌、瞿泽起身,朝三楼师长们的方向拱手,收拾东西离席,坐席上有十五人,头也不抬,只顾疾书,众人不由惊呼。
    判官唱计成绩,“谢邈、甄治,郑文斌、翟泽,得十七筹!”
    答: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出处,内经。
    “竟然是医典!”
    已有不少人猜测那十五名不见经传的学子是陛下喉舌,“你想想,这十五人里年过三十的也有,如果当真这么博学多识,这之前怎么可能籍籍无名!”
    立刻便有人反驳,“你说这些题都是陛下答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又有人面色通红,神情激动,“但如果是真的,该是多出色!反正我从第六十开始就已经答不出了!看,冯何韵、孟康、申子真,公孙里摇头离席了!陈伯寅也离席了!”
    “都别吵了,都安静,最后两题来了!”
    又有人忍不住轻声说,“如果答对,那就是满筹,太学自开文武试以来,从未有过满筹,看样子第一考满筹要诞生了。”
    成千上万的学子都屏住了呼吸,最后两题是一并抽的,陆子明宴归怀已激动到失语,到这里,答得出答不出都没关系了。
    崔漾缓缓说了答案,“凡五谷种子,浥郁则不生,生者,亦寻死。力,重之谓下,举重奋也。”
    两题涉及一是农书,一是工学,场坪上无人可应答。
    司礼唱喏了答案,声音激动响亮,“满筹二十!”
    文和苑都是欢呼喝彩,史名远、李思博、常宏等十五人从万人众里一步步聚集到此,手上皆是慌忙刀刻竹片带来的刮伤,但心中皆是敬服钦佩,史名远手臂都有些微颤抖,胸腔里层层叠叠的敬佩几乎到了叫他畏惧的地步。
    十五人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钦敬和羞愧,为他们先前的浅薄无知,武不消说,文识博学至此,只怕其余五课皆是胸有成竹,今岁之后,道一句文韬武略,谁人敢再质疑。
    十五人整理好衣袖,起身,对着文和苑三楼左侧太学师舍的方向躬身敬拜,虽未有言语,但行的乃是君臣大礼,传递的信息已不言而喻。
    坪场上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了雷声落地的惊呼声,“天啊!竟当真是陛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埃、夜色阑珊宝宝投喂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30章 、请为陛下奏一曲
    众人望向史名远、李思博等人时, 眸光里不免带上了艳羡,不管如何,这十五人都能算是天子门生了。
    史名远几人行礼告退, 都颇为感慨激昂,此次文武试, 虽不是他们的才学,只做喉舌,内心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激动骄傲, 且朝闻道,夕死, 崔氏书库开府后,他们尽可以潜行修习, 博览群书,定然受益匪浅。
    闻人望一直凝望着楼苑,心脏砰砰跳,胸腔里涌动着欢喜激动,心仪心折,第一次知道女子会这样厉害。
    柳云溪苦笑,“只怕陛下看不上我们, 介时入了宫, 夹在父兄和陛下之间,也会很为难。”原本还打着相助陛下的心思,如今来看, 却是布鼓雷门, 以陛下之才, 根本也无需他们相帮。
    柳居人亦是心折叹息。
    闻人望却照旧心中憧憬, “陛下这样厉害, 已经不需要一个再厉害的皇夫了,我觉得我这样的不错,我肯定是不会向着我爹的,我一定遍寻名医,把陛下治好……顶多练一下武艺,危险的时候好能保护自己,不拖累陛下就成。”
    柳居人柳云溪便是诸多心绪,见他这般如痴如醉,也不由哭笑不得,却也能想得通,闻父宠妾灭妻,导致闻人望这个嫡长子好几次险些丧命,闻人望对闻家一直很抵触,有这般想法不稀奇。
    两人摇摇头,皆不再言语。
    陆子明、宴归怀激动到麻木,如今哪怕陛下在他们面前化成一阵青烟紫气,他们也一点都不会意外。
    公羊丘面容红润,抚须哈哈大笑,“恭喜陛下。”
    崔漾折扇微展,“先生一不怕朕不答应,二不怕朕马前失蹄。”
    公羊丘一直神情严肃地端坐着,到这时才端起案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笑声爽朗,“当年老夫云游至京城,与崔呈有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崔呈便忍不住与老夫夸耀家中小女,说可惜不是男儿身,老夫不信,崔呈非要领老夫去看,只见一六岁幼童,蹲在池子边,对着假山石上一小龟倒背管子,念得那小龟缩着脑袋转头爬回山洞里,再不敢出来,当时情形历历在目,想忘却也难。”
    崔漾听其提及父亲,一时微怔,把玩手中折扇,中元节她放了九盏河灯,不知父兄们有无收到。
    公羊丘又道,“至于文武试,陛下若借此扬名,便可叫天下女子知晓,女子可读之书,除却女戒、女则外,还有经史子集,文史兵法,医书农学,女子不读书,千年固守,老夫相信陛下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今次之后,名扬天下,天下学子提起您,不再纠缠于女子之身,而是饱学之士,朝中无人之危可解,何乐而不为。”
    崔漾心中盛赞,听得外间动静,知此时邀先生入朝任官不是时机,便暂且不提,让愤怒出离的陆子明、宴归怀稍安勿躁。
    “即是学术上无君臣尊卑,姑且便无需动怒,他们要如何核验,叫他们选出一人来照旧做喉舌便是,无妨。”
    刘序方才去内堂,与众判官商议,欲把十五子问答整理成册,以便纳入太学藏书阁,供后辈学子们参详学习,出来听外间学子吵闹着说不可能,登时大怒,“无知竖子!”
    这些人不敢直言陛下作假,便只说十五人有可能与文武试判官、文博士、武博士勾结,事先背诵课考答案,需要核查核验。
    十个判官都怒涨了脸,文博士张芝山、武博士岑参年亦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别说这些题目无法泄露,便是当真泄露,要在六日里叫学子们把上万册书倒背如流,试问谁能做到?
    他们坚持要办文武试,本就是为了抗诏,如何会泄题,但他们的目的是十月征召贤良课考,便也佯做气急的模样,哄闹声越响,心中也越暗自得意。
    刘序见许多学子跟风喊不公,气急败坏,“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都说宠辱不惊,现在的学子都只有这么点气量么?”
    如此咄咄逼人,输也输得难看,陆子明身为男子,都觉面上无光,火辣辣的。
    杨明轩亦是怒火中烧。
    宴归怀叫两人冷静,“要叫这群男子承认自己不如一名女子,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再者三人都知晓,大多学子不是上京城勋贵,也是州郡上的世袭大族,眼下大成这般情形,要治学与政治分开,是绝无可能的。
    刘序朝陛下请令,崔漾微微颔首,“去罢,只应一题,叫他们午时前结束,该用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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