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是很好么?你看大家一起劳作,有粮一起吃,有肉一起分。”
    崔漾未答,沈平不由抬头,听呼吸心跳,知道躺着的人并没有睡,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这些人吃饱一些,日子过得好一些。
    崔漾闭着眼睛,这并不是她见过最穷的村庄,但很明显,这个村子是没有上税的,如果上税,只怕冬日连草窝也是吃不起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上税,便要问旁边躺着的这位侠客了,“他们没有出税,也不应徭役,税呢?”
    沈平见她走这一晚,非但没有被说服,却十分敏锐地惦记上了她以为该属于她的那些钱,一时只觉与她同处一榻也是污垢,立时翻身下了榻,“不出税,你手底下的爪牙能放过他们么?税我出的,大成律令,花钱免徭役,花了钱,不用征徭役,自然能安居乐业,安心种田了。”
    崔漾反问,“靠‘劫富济贫’?”
    沈平眸光里第一次带上冰寒,“你未免太小看我沈平,我若愿意,家财万贯唾手可得,秋修然算什么。”
    崔漾并未再与其争辩,秋修然赚钱,靠的是生意,南货北卖赚差价,沈平若做生意,则是无本的生意,只要他愿意,多的是达官贵人出千金万金请他设造机关,随手做出的一个机巧笔筒,或者是铸造的刀剑,亦有市无价。
    崔漾看了他一眼,“上来睡觉,天明还得赶路。”
    沈平十分后悔带她来这里,正想如何才能迅速地转移这一个村落,保下这些百姓,见她神色淡淡,迟疑问,“你不发兵围剿这里?”
    崔漾失笑,“不会,天子一言千金。”
    沈平沉默,问道,“为什么?”
    因为根源是太过贫困、食不果腹无以为继的生活。
    屠杀并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只要稍稍富有一些,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是不可能的,是人便会向往更美好的生活,灭人欲的苦修与大公无私,只有赤贫阶段才有用,且作用范围非常有限,假以时日,不攻便可自破。
    崔漾双手枕到脑后,“你知道为什么你能改造出更方便的农具,却没办法给百姓们用么?”
    沈平自是知晓,因为好用的农具是铁打造的,铁又和矿山挂钩,与锻造术挂钩,铁本身很贵,所以很多百姓还在用木头,或者石具种田。
    崔漾睁眼,偏头看他,“如果你想通了,把你改过的农具,你制造的水车,排风用具,锻造术,以及需要的矿种交给朕,朕来做,你的理想一定不会实现,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说完,也无需等他的回答,兀自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房舍简陋,月辉落在榻上之人的半边眉眼上,虽是带了面具,却遮不住风姿气度,沈平屏息,在榻前坐下来,他已经知道她暗中撤回三万大军,分布各州郡,一旦世家不听话,便是屠杀血洗,如此暴虐弑杀之人,让她知晓了更好的冶铁术,不会制成尖兵利器,成为另外一把屠刀么?
    可她做税改,是为了国库,又确实于百姓有利……
    沈平望着榻上的人,枯坐一宿,对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亦没有定论。
    沈平问,“我就坐在这儿,你也睡得着。”
    崔漾看他一眼,他这面具做得逼真,一夜过去,下颌上竟是冒出了一点青色,实在是鬼斧神工,“以你的武功想顷刻击杀我,并不容易。”
    沈平凝滞,转而问,“就快要到雎阳了,你打算怎么对付萧寒?你亲自来,总不至于单单是为了和谈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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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春耕之前不发兵
    回营半路遇到了追来的大猫, 崔漾收拾妥当,摘了面具清理干净,递还给沈平。
    沈平未接, “这是新制的面具,你拿着吧。”
    拿到配方后崔漾研究了一番, 制造这面具需要两种比较特殊的草药汁,很难寻,便也不推脱, 收好面具问,“你需要什么报酬?”
    沈平本是想说不需要, 略一顿又道,“待它日回宫, 你陪我兄长三日罢——不会耽搁你时间,你处理朝政之外,出行的时候带上他便可。”
    大约是挂心沈恪关在地牢里暗无天日,日子难过罢。
    崔漾拿了架子上的巾帕,擦干手上的水珠,应允了。
    虎贲卫迎上前,沈平不爱与士兵一道走, 闪身到营帐外树上坐下来, 趁着群臣用早膳的时间假寐。
    名叫洛拾遗的侍卫进了营帐,该是伺候崔九起居的。
    崔九此人恣行无忌,行军途中碰见落难的人, 亦会相救, 男子多从军, 女子则看对方的意愿, 大多都愿意回上京城学馆读书或学医, 行军途中不便带侍从,许多起居琐事便都由侍卫打理,确切地说是洛拾遗。
    而人在她眼里,似乎无男女之分,更不要说男女大防了。
    沈平翻过身,又翻回去,如果当初兄长不是误杀她,而是成了亲娶进了沈家,那么她和兄长一对璧人,神仙眷侣,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兄长被困宫中,而崔九在外与其他男子相处,毫不避讳。
    沈平盯着銮驾,见那护卫站立的位置始终在女帝右侧,两人影子有些许重叠,倒像是从后方拥住了那身影一般。
    沈平坐起来,盯了一会儿,心中冷笑,第四日清晨,将人堵在溪水边,“把东西拿出来。”
    洛拾遗垂眸,并不理会,沈平探手去取,二人在溪边过了三百招,沈平出手如电,自洛拾遗怀中掏出一个素色囊袋,握在手中退到几丈开外。
    囊袋里是九根乌发,被理得整齐,妥帖地收在丝白的袋子里,足见珍惜。
    沈平直言道,“旁的事我不敢置喙,但除了臣子和属下,你的这位陛下在挑选侍奉时,十分的好‘以貌取人',你这样的样貌,永远不会有机会。”
    一身黑衣的男子若放在人群里,是周正子弟的样貌,但也仅仅是周正而已,落在崔九身侧,这般样貌便显得极为朴素,且他观崔九此人,若为属下臣子,便只会是属下臣子,绝不会有旁的心思,身为暗卫,生了私情,非但不会开花结果,反而徒增痛楚,早断早好。
    沈平收拢手中锦袋,“早点抽身,免得日后痛苦。”
    洛拾遗垂眸,遮住眼底情绪,“陛下的一根发丝,都要收拾好,这是属下的本分,请阁下把东西还给我。”
    又垂首道,“陛下龙楼凤阁,属下等人微末泥尘,请阁下勿要用冒犯的言语毁陛下清誉。”
    竟是自贬至此。
    沈平未再言语,只是将发丝放入水中,看那几缕发丝随清水而去,起身将锦袋还给了洛拾遗,闪身消失在了溪流边。
    崔漾发现行军途中除了伺候她起居,基本见不到洛拾遗的身影,寻了暗卫来问,知道洛拾遗与沈平过招,三百招后落败,练功越发勤勉,用膳也是馕饼果腹,一息时间也不浪费。
    但洛拾遗原本便是所有暗卫中练功最勤勉的一个,十年如一日,除了处理暗阁里的事物,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练武,睡眠休息的时间都很少,若非如此,以他平庸的资质,是不可能年年稳居第二,成为暗阁实际上的一把手。
    到晚间洛拾遗入帐来铺床,崔漾便出手与他对招,试过以后默写了一卷武功秘籍,删删减减,改至天明,又与他演练一遍,指点他入门,“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也很重要,好好休息。”
    洛拾遗额头触地碰在这一卷充满墨香的绢帛上,叩首谢恩,起身时抬眸看一眼,旋即垂眸道,“再有两日便到雎阳了,走的是新修的官道,主上可在马车上休息一会儿。”
    另有一名斥候送来军报,崔漾打开看了,按了按眉心,“退下罢。”
    崔漾阖目养神一会儿,起身走到帐外,亦不用虎贲卫跟随,自己在田埂上来回踱步。
    大猫支起身体,靠着它歇息的沈平睁眼。
    远处的帝王一身月白锦衣,握着折扇的双手负在身后,扇坠轻晃,正在枯萎的秸秆从中踱步慢行,神色融入临冬傍晚雾气中,喜怒不辨。
    沈平略一想,传音与她,“你派人暗中营救盛骜等人么?”
    金銮殿上棺椁刚一出现时,她便出了重手,中正楼里,猜到萧寒会夜探皇宫,事先调开守备,内耗重伤也要擒住萧寒,若非萧家军捉了三员猛将,五千麒麟军,只怕那日便是萧寒忌日。
    崔漾未答,临冬的田地萧索,秸秆上带着一层霜色,些微晚风,吹着凉意,却叫人心也跟着慢慢沉静下来,
    便如萧国不断派人营救萧寒一般,只要救出盛骜等人,五千麒麟军由内策应,非但不用留下萧寒性命,还能给萧家军痛击。
    但亦正如她派重兵看守萧寒,蔡赣也不例外,盛骜等人重伤昏迷,麒麟军被下了药,动弹不得,眼下荜庆已率军撤回雁门,齐逊等人与蔡赣交涉完,盛骜等人迎回了宿州,虽是重伤,却无性命之忧,五千麒麟军安顿妥当。
    只毕竟走脱了萧寒。
    却也无妨,走脱一次,再抓便是。
    崔漾看向天地尽头的落日,手叩到唇边,打了声军中所用的集结呼哨,远处守卫的麒麟军听闻,纷纷应和,惊得走兽四散,群鸟盘飞。
    四蹄踏雪的枣红大马挣脱缰绳奔过来,虎贲卫,前来接应的麒麟军列阵而立,崔漾翻身上马,朝将士们道,“走,我们去接麒麟军回营!”
    沈平远远看着。
    那呼哨声已是清朗开阔,全无方才黛眉微蹙时的不快不悦,似乎劲敌走脱,亦不过是宏图霸业间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豁达从容,再艰难,亦不过从容一笑。
    大猫似乎察觉到了主人心情的变化,站了一会儿轻轻嗷呜一声,立起前爪纵跃了一下,趴回了树干上,在落叶纷飞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沈平揉了揉大猫的脑袋,无疑她极擅御下,上至虎贲将,下至麒麟军,皆是忠心耿耿,可却与萧寒别无二类,是个好大喜功的野心家,此番亲至军中,必定是不取萧国誓不罢休。
    文武群臣快马加鞭,第二日傍晚赶到雎阳时,徐令、梁焕等人快马奔袭而来,后头二十万麒麟军随后,三呼万岁。
    呼和声嘹亮,声震云霄,赶走了临冬的凉寒,麒麟军叩首问圣安,崔漾声音灌注内劲,传出去很远,“我来这里,陪大家过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简简单单一句话,已叫士兵将领们热血沸腾,欢呼声震耳欲聋。
    再没有比君王不辞辛劳,赶赴万里到边关更能激励人心的了,更何况这是麒麟将军,纵然霸业已成,麒麟将军,依然还是麒麟将军,与士兵在一起。
    且新帝此来,给将士们带来了粮草和冬衣,衣食无忧,这个冬日也就暖和了。
    刁同甫揣着手,听着耳侧一阵叠着一阵的万岁声,虽已去信回上京城,叫族中人自觉清算,按照新税补缴税钱,支持女帝新政,还是时不时脊背发凉,这一路观女帝手腕,无论是带兵,还是御下,谋略,性情,皆非比寻常,对待萧寒之流,亦有足够的耐心,刁家比之萧寒如何?
    再与女帝对抗,亦只是以卵击石,此时断尾,比起晏家,已是晚了,但若一错再错,刘家族灭,就是刁姓的下场。
    徐令、梁焕等人快步上前,叩问圣安。
    崔漾翻身下马,一一将几位将军扶起,几人皆十分惭愧,此番若非上京城擒拿了萧寒,麒麟军非但损失惨重,还会十分被动,“末将失职,请陛下责罚。”
    功过是非日后三台自有定论,崔漾让他们都起来,她也不住城里,和士兵们一起住在雎阳城外的大营,入帐后询问了盛骜等人的情况,翻看完契书,眸光落在舆图上,吩咐道,“着令陈方率六万大军取道阳城,绕过彭城藤县,自阳城登岸,从后方截断萧家军粮草供给,梁焕徐令二位将军,先取藤县,再攻彭城。”
    这是要与萧家军正面对决了,此时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梁焕、徐令等人精神一振,领旨点兵。
    第54章 、是臣等大意疏忽
    蔡赣率军迎回主公, 知道主公这一路上被装在囚车里,餐风露宿,怒瞪了一双圆眼, “麒麟军欺人太甚,正好此女来了军中, 待属下率领萧家军,攻破雎阳擒了这女贼,叫她日后给主公端茶倒水, 为奴为婢侍奉主公!”
    萧寒大步跨上城楼,诸位臣僚上前拜礼, 纷纷叩问,“主公可有恙?”
    “无妨。”
    萧寒沉声吩咐, “让守城士兵加强巡逻,不可懈怠,谨防麒麟军偷袭,取舆图来。”
    蔡赣吩咐下去,随主公一起进了鼓楼。
    袁翁叹气,此番是他们大意,低估了女帝的实力。
    当年华庭之变, 主公立刻吩咐他带兵赶往崔府, 但为时已晚,赶到时崔府中烧起熊熊大火,王行莽夫, 一把火毁了崔家文库武库, 叫人扼腕, 如今看来, 女帝定是另有存本。
    若非金銮殿上主公最得力的两名护卫雷计雷都重伤不愈, 主公不会被擒,萧家军也不会这般被动。
    在上京城时,崔氏书库他也进去看过,藏书之众,海纳百川,天下文人墨客赞不绝口,十三洲读书人四海而来,汇聚上京城。
    只要识字,无论家世门第,皆可于崔氏书库借阅文籍书卷,三倾地的廊阁,每日都坐满了读书人,崔氏书库里的藏书不可外带,但可誊抄,许多家贫的学子每日寅时便早早候在书库外,只待书库一开门,便入里潜心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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