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征伸手拉住神情恍惚的废帝,“小心。”
    看箭矢擦过山石的痕迹,该是落江了。
    洛青衣几人都知晓曲江的旧事,此时悉数苍白了面色。
    这里的崖壁,比曲江又陡峭了五分,宴归怀心沉到了谷底,“看猎屋留下的布帛,陛下受伤不轻,一路血迹十余里,越到后面脚步越凌乱,几乎到了难以行走的地步,这样的陡壁,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暗卫准备了绳索,着人下山安排船只。
    滔滔江水滚滚洪流,宴归怀低语,“倘若搜不到陛下,殿下当如何,天下谁人可堪为君。”
    崔呈擅钻营,为权臣时,沉溺揽权,好结党,若为君,绝不会管百姓的死活,必为横征暴敛的暴君。
    崔冕优柔寡断,不是人君之相,崔灈中人之才,性情急躁,无法叫朝臣信服,徐来天真倨傲,若为君,皇权悉数落入徐令之手,长此以往,必生祸患。
    除了陛下,眼下当只有司马庚一人,能叫大成江山,万里承平。
    司马庚缓缓道,“便是尸山血海,她也定不会放弃,倘若有一日她不在位了,定是她不想做了,不想当皇帝了,而不是似这般,被人打下山崖,她会选择逃往崖壁,便有她的道理。”
    江水深渊,江风带着水渍,拍在脸上,有如刮骨,司马庚呛咳得厉害,几乎没有力气站立的力气,眸光扫过远山,视线坐在左侧丈远处一颗松柏上,看了其他的松柏,微微一怔,心跳漏了半刻,疾步过去,掀袍蹲下查看。
    宴归怀亦很快发现了不同。
    虽已入秋,部分树木叶子已经泛黄,但这一颗古柏半边树叶掉落得厉害,落叶铺满了青石。
    司马庚拨开树根处堆积的树叶,发现了半圈勒痕,勒痕很细,切入树皮里,拉扯划过的木浮沫带往崖壁,她折扇里的丝绳柔韧,长数丈,可助她缓和下落的冲势,如此生还的希望又多了一些。
    宴归怀询问过猎户,听陛下重伤的程度,再看沿途大雨也冲刷不掉的血迹,并不是很乐观。
    见身侧人苍白俊美的面容上有了些许血色,低声道,“崔呈狼子野心,谋害陛下,我晏家决计不会效忠他,徐来没有大才,镇不住新收归的诸侯各地,倘若陛下当真驾崩了,殿下推举一人,为天下义。”
    他话说的隐晦,说是推举,意在扶持追随,除女帝外,司马庚为帝勤勉,爱民,智计用人皆是上乘,眼下虽无兵权,但宴归怀愿意追随这样一位帝王,日后悉心谋划便是。
    宴归怀神情坦然。
    司马庚不语,当初逃出地牢后,他欲东山再起,收复帝位,恍如隔世,此时并非无斗志,没有雄心,而是笃定她还活着,他相信她可以让大成海清河晏,且愿为她手中一把刀,诚心辅佐她,成就万世基业。
    在此之前,不做它想。
    司马庚起身,“朝中崔徐二人相互牵制,出不了大错,我等只管处理好国务军务便可,其余不必多虑。”
    言罢,绳索悬于另外一颗树上,下放了云梯,从她落下的地方顺着绳索下江,江风凛冽,涛声刺耳,时隔十四年,他不愿去想,她落江时,眼里装着的,可是泪。
    司马庚停住,闭了闭眼,平复好心脏间似被似勒过的剧痛,继续往下滑。
    宴归怀叹气,他们现在才搜到这里,如果能找到,早该被崔呈找到了,如果陛下已经逃脱,不会到现在还不出现。
    那般重伤落入江中,存活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但正如废帝所言,只要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家仆见他换了方便行动的短打,也要下江,急急劝阻,“公子……这太危险了,江水这样急,又是汛期,这船可不顶用,一个浪拍来,非翻了不可。”
    废帝已滑下了江,宴归怀笑了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臣一场,尽力寻找乃是本分,当真死在江里,那也是老天爷要收我了。”
    “公子——”
    沙水江下游,距猎山已是数十里之远,徐来本是打算跟着禁军,父亲不同意,甚至不同意他出门搜救陛下,只他数次逃出军营,父亲犟不过,同意他到江水下游的地方找寻陛下。
    跟来了二十余人,都是打扮成家丁的家臣和死士,徐来撑着木筏,见这二十六人只紧紧跟在他周围,根本不去搜救,呵斥了一声,“都跟着我干什么,快分散开,喊陛下,如果陛下在山林里,会听到的。”
    江水湍急,船只摇晃得厉害,风声呼啸,家臣徐才、徐邦苦笑着劝,“公子,离那山崖已经出来了十余里,陛下若还活着,早该寻到了,我们回去罢——”
    徐来刚要说话,迎面箭矢破空而来,他修习的外家功夫,手里船桨荡开箭矢,“何人宵小,背后暗箭伤人!”
    回应他的是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箭矢,徐邦等护卫立刻竖起盾牌,隐在岸两边的人见箭矢伤不到人,自暗处现出身形来,数十黑衣人,剑光寒利。
    徐邦大喊一声,“保护小公子!”
    自军中流出陛下欲立小公子为后的消息后,将军便把家中好手都调来了小公子身边,另外收买了一批死士,短短半月不到,已遇上大小刺杀十余次。
    徐才清理完刺客,捞了一具落江的尸体上船,摘了黑衣人的面巾,在黑衣人右臂上寻到了十二坊的印记。
    徐来眼底喷火,“越地的残兵,杀我做什么。”
    越地的残兵,现在还不知分在什么人手下呢,只千万想杀小公子的人里,崔呈必是头一个。
    徐才苦笑,劝道,“外面不安全,咱们回去罢——”
    危险徐来也不回去,他要找陛下,“我们上岸找——”
    “报——找到陛下了——”
    岸上信兵大声禀报,徐来欣喜若狂,立刻叫人快些把船划到岸上去。
    “你们快一点!快点划!”
    船筏还没靠边,他一下跃过去,徐才紧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劝,“公子,您现在是贵人命了,待会儿见到陛下,若陛下还好,咱们自是高兴,若是陛下没有还手之力……”
    他说着,手在颈侧,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了结的手势,“您得知晓,陛下若活着,这贵人的运气是落不进我徐家的。”
    徐来虽是半个纨绔,却也不傻,面色立时阴冷了下来,清秀的眉眼间带上了戾气,“你这狗贼,竟存了这等欺君谋反的念头,别看你是我堂叔,我照样一剑杀了你。”
    他生来是个小霸王,说拔剑就拔剑,徐才不敢反抗,险险避开,“公子勿要动怒——”
    徐邦上前制止,恨铁不成钢,“公子休要莽撞,是将军的意思。”
    徐来眼里喷火,根本不信,“当年父亲病重在榻,命不久矣,幸得陛下亲往救治,我徐家本是京城没落户,陛下信任父亲,叫父亲疆场上建功立业,恢复家门荣光,父亲重新成了人人敬重的大将军,陛下又有意立我为后,如此恩重,我不信父亲做得出这样禽兽不如猪狗不如的事来,你两个奸佞,休要挑拨离间,败坏我徐家的名声!”
    他一通言语,叫徐才,徐邦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寻了地缝钻进去,只那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来若坐上帝位,徐家自此立于青云之上,子子孙孙万世千代,作用江山富贵,天下何人能比及。
    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位女帝,几百选侍里,陛下偏看中了自家小公子,上天要给徐家这样的尊荣,倘若不顺应天命,必遭反噬。
    他们不争不抢,安定侯便会放过徐家了么?
    小公子多少有些愚忠了,现在最珍贵的,是时间,是拉拢朝臣助力,而不是寻什么女帝,只要他们不插手,自有崔呈的人要女帝的性命。
    现在人被他们找到了。
    是为君为臣只在这一念之间,一步踏错,天壤之别,徐才劝道,“公子切莫因小失大——”
    徐来眸光冰冷,提剑要清理门户,诛杀此二贼,武功却不及,对方不敢伤他,有家臣护着,他却也近不了这二人身,徐来朝家丁死士暴喝一声,“还站着干什么,押下他们——”
    已无人听他的令,徐来怔愣片刻,环顾一周,知这群人势必是要对陛下不利,倘若带他们过去,陛下只怕有危险不测。
    万般念头不过一瞬,徐来长剑横在颈侧,神情冷厉,“你们倚仗的,不过是我的性命,谁敢动陛下,我这一命也不要了。”
    徐邦,徐才大急,信兵抖着声音说,“公子还是先去看看陛下吧……陛下她已经……归天了。”
    仿佛当头一棒,徐来手里的剑拿不住,踉跄着往犬吠声的方向跑去。
    远远便闻到了一股恶臭的血腥味,有士兵正喷洒着驱虫的药汁,徐来一眼就看见了草丛堆里被啃噬掉脑袋皮肉,头晕目眩,好一会儿眼前才能看清东西。
    那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人身,只剩一把血骨头,头颅上冠发脱落,发间玉冠,横簪,带血的,被撕咬得破烂的锦衣常服,鞋袜,都与那猎户所言分毫不差,一柄软剑,只剩钢骨的折扇,全都是陛下的东西。
    徐来打开那已被鲜血染红的折扇,疼痛立时席卷了全身,“陛下————”
    徐才、徐邦两人都松了口气,有医者上前探查,“骨头上有狼牙撕咬磨损的痕迹,尸骨也不全,可能被许多的野兽分吃了。”
    是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也确确实实是死得透透的了。
    骨骼上旧伤留下的印记分毫不差,加上衣服,配饰佐证,必是女帝无疑。
    徐才直了直肩膀,等了一会儿,见小公子依旧搂着那头盖骨哭个不停,劝道,“这里十分不安全,我们还是带着陛下的尸骨尽快回去才好,如今陛下罹难,朝中更需要小公子主持大局,耽误不得……”
    徐来眼泪滂沱,那年仙君一般的女子入府为父亲看病,他偶然得见一眼,再难忘记,自此便央求父亲给他报名选仕,知晓她是武人出身,便也央求着父亲叫他入伍,陛下打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从不曾得她看一眼,颍水畔得她立后的允诺,虽是知晓不过是军情紧急,立他为后,安稳父亲,但还是高兴得疯了。
    原以为可相伴一生一世,却不想她死于奸人之手,眼泪似带走了全身的热度,心脏痛得没办法呼吸,耳畔是徐才的催促,徐来紧紧抱着头骨,脸上挂着泪痕,冷冰冰道,“就算陛下走了,这皇位也不该是你我肖想的,陛下还有父兄,就算不是崔家伯父与崔家兄长,我徐来,也绝不做这样背信弃义踩着陛下尸骨上位的猪狗之徒!”
    徐邦急得头顶生疮,徐才知小公子心高气傲,说是说不通的,待过一久,自会知晓帝位的好处,遂也不再多言,手刀敲在他后颈,把人劈晕过去,“直接把人带回去罢,小公子要真出了事,万事休矣。”
    周围都是徐家亲信,也不必遮掩,徐才掏了一把金豆,给家臣与搜救兵们都分过,拱手笑道,“仰仗各位了,待大业一成,大的不敢说,富贵是少不了各位的。”
    诸人都十分惊喜,拜首效忠,“吾等往后唯军司马马首是瞻!”
    没过多久,十多人抬着棺椁进了山,将骸骨装进去,带着十数条嗅犬离开了。
    群鸟扑腾翅膀落回树梢,山间渐关于宁静,崔漾扔了手里的槭枫香木枝,意兴阑珊地靠在石壁上,看夜幕云涌云落,星海如瀑,倒映山河万里,虽宁静,却也深邃浩渺,波澜壮阔。
    夜幕起,夜幕落,天际朦胧泛白,露水沾湿衣衫,山林里传来些许动静。
    素衣青年背着竹篓,手里的竹棍在前,拍打着草叶上的露水,饶是这样,衣摆衣襟也已被浸湿了,沾染着草渍泥土,听到上首传来呼救声,微怔了怔,拉了拉竹篓的带子,疾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路可走,陆言允绕道小半个时辰,才又听见了呼救声。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陆言允穿过火棘林,到了临近山涧的侧壁,找寻不见,“姑娘,你在吗,你还好么?”
    崔漾应了一声,“在青石后头,我动不了,劳烦先生帮忙。”
    那声音清越好听,只悬临这样的侧壁,竟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恐慌,突起的石台只够一人侧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要坠落悬崖,陆言允搁下背篓,先用绳索,一端捆在树木上,一端栓在自己腰上,贴着光滑的石壁,慢慢挪过去。
    过了曲径,又宽阔一些,靠墙壁半躺着一名女子。
    陆言允怔住,“姑娘……”
    崔漾眼底锐光一闪而过,神情淡淡。
    女子钗饰全无,一身血污,胸腹处似有血迹渗出,赤着脚,陆言允避开了眼,又立时顺着石台折回去,背上竹篓,重新回了青石后。
    石壁上有划痕,想是不慎从山顶上滑落下来的。
    那双脚底色如白壁,却是鲜血淋漓,上头皆是碎石割裂的口子,木刺嵌在其中,垂在身侧的手上满是泥污血痕,血水与泥水混合。
    有蜈蚣在腿上爬,亦一动不动,陆言允见过这样的病人,知道她的腿是没有知觉的。
    陆言允上前网住蜈蚣,赶走钉在上面吸血的虫子,狼狈地避开眼。
    那眸光却锐利,静看着他,深如瀚海。
    陆言允深吸口气,拿出背篓里的水囊,揭开塞子,递到她唇边,见她不张口,正打算解释他寻常喝水,并未碰到壶口,脖颈就被勒住了,那动作极快,出手如电,有什么东西刺入脖颈,叫他五脏六腑霎时疼得厉害。
    陆言允挣脱出她的手臂,后退靠在石壁上。
    “你——”
    崔漾命令道,“不想死就把我背回你家。”
    江边的山都被封了,没有搜检的手令,寻常人进不来,这青年步伐沉重,并非习武之人,麻布衣衫,双手手指指腹上都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是个家贫的书生。
    江边村镇里该都有不能进山的禁令,青年进山来,要么他所在的村舍偏远,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此人颇有些机敏,能避开守山巡查的兵丁。
    青年错愣地看着她,崔漾命令道,“你体内十二枚牦牛针,只有我能解,倘若不听话,三月一到,银针刺破你血脉,顷刻毙命,你家中尚有瘫痪重病的人要照顾,恐怕不愿就此亡命罢。”
    陆言允看了眼背篓里的草药,知她非但通晓武艺,甚至精通医毒术,缓过那一阵痛,上前捡起了水囊,擦干净上面的泥土,“姑娘要先喝点水吃点东西么?恢复一点力气,我背你出去,找人给你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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