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墙依着两个青瓷瓶摆了两大排的书架,各式各样厚薄不一的书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
    大概也有将近千本的样子。
    她忽然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架子上一本略微有些泛黄了的字帖。
    字帖被很小心地夹在两本厚书中间,没有一丝半点的折痕。字帖上的字还是她亲手写的。
    谢安起身走近过去,伸手想要去拿,却发现自己的各个子还够不到那本字帖,便踮起脚来。
    指尖还未碰到字帖,衣摆却擦到了一边放在架子上的青瓷瓶,青瓷瓶晃了两下,旋即倾斜着掉了下来。
    谢安轻呼一声,想要去躲,却发现躲不开。
    在青瓷瓶即将擦到她的一瞬间,谢安忽然感觉手腕被人拽住,往旁边一带,躲开了那个大瓶子。
    哗啦一声,青瓷撞到书架四分五裂。
    碎了的瓷片掉到了地上,变得更碎。
    “姐姐。”
    谢安转过头去,看见拉住她手腕的卫怀柔踩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扎进了瓷片,鲜血淌了出来。
    谢安有些晕血,闭了闭眸才又睁开。
    睁开眸子的时候,卫怀柔已经将瓷片拔了出来,鲜血流得更厉害,滴到了地面上。
    谢安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转过头去,转身就去找放在屋里的药箱。
    他看着她蹲下身有些慌乱地翻找着屋里的柜子的样子,垂睫看了眼右手上皮开肉绽涌出鲜血的伤口。
    幸亏屋里东西的位置大多都未曾变过,谢安只翻找了一会儿便找到了放在柜子最底层的药盒,匆匆打开药盒拿出里面的纱布,找不到剪刀,便用牙齿咬断,拿着药瓶小跑过来。
    卫怀柔乖顺地坐下,看着谢安脸色苍白,半看半不看地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想要止血。
    她的手几次想要抓住他的手,转头看见了越来越多的血,却又一下子收了回去,低声道:“三郎,对不住,我有点儿晕血……”
    “没关系。”
    谢安咬着牙,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感觉碰到了那道伤口,刚握住的手又一下子弹开来。
    “疼……吗?”
    “有点。”卫怀柔垂眸,盯着手上的那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慢慢道。
    谢安听到他喊疼,正要转过头来,却感觉到他的手忽然上前,十指交叉,轻轻扣住了她的手。
    “……这样就不疼了。”
    第十一章
    十指交扣。
    那只手冷白匀长,指尖上的暖意如丝如缕地传递到了谢安的手掌中。
    卫怀柔的手比谢安的大出整整一匀,这样握着倒像是将她的手放在了他掌心中。
    谢安僵住了,手上还拿着一卷沾上了星星点点血迹的纱布,垂到两人的手腕上,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握住她的手已经从指缝中抽了回去。
    卫怀柔坐在她的对面,余光能看见他垂睫,温声又带着歉意地道:“怀柔僭越了。”
    谢安抬眼,却对上对面他垂眸有些失落又歉意的眼神,顿了顿,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
    这样的行为固然不合礼法,但放在亲近的长幼间,倒也并不算过界。
    方才晕血的劲儿被这样一闹倒也全没了。
    她伸手,无言地将他的手拉过来,小心仔细地上了药,包扎好了伤口,并不抬眼去看他,一边将纱布缠上,斥了一句:“胡闹。”
    谢安正绕着纱布,他便垂首看着她温软平静的眼神。
    半晌,她将伤口处理完了,才抱着药箱放到原来的地方,轻咳了一声:“这两日便不要碰水了。”
    “好。”卫怀柔轻声应她。
    晾在炭炉边上的外衣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被上等的银丝炭烘烤出了暖意。窗外的雨也变得淅淅沥沥,不久便彻底停了下来。
    谢安刚伸手将外衣拿起来,便听到他问:“姐姐是要走了吗?”
    “玉衣坊的人是不是为难姐姐了?”谢安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垂睫,放下了手中翻弄着炭炉中炭火的铁夹,站起身来,“雨停了,姐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安有些累了,心思已经散漫,见他没有再追问这个问题,便将外衣披上,走到院落门口。
    这时天上的云层已经散开了去,露出一弯蛾眉似的月亮来,月光皎洁,倾洒在院门口两株被风吹被雨打得有些弯了的腊梅上。
    谢安回头,看见卫怀柔没有披外衣,只穿了件薄薄的轻纱广袖站在门口看她,便道:“外头冷,三郎进去吧,仔细着凉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刚转出院门,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去,看见卫怀柔还站在门口看她,知道刚刚那件事训斥得他有些降了心情,便顿了顿,才温声道:“三郎两年才回一次府,便当这里是家吧,外头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或是为难的,不妨说与我听。”
    谢安看他没有应答,又道:“早些休息。”
    站在门框边上的卫怀柔点头,眼中又多了几分温顺:“好。”
    谢安点头,转身离开了院落。
    “姐姐。”
    忽然又听到卫怀柔唤她,谢安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刚要问还有什么事,便听到他放轻了的声音:
    “好梦。”
    谢安笑了一下,也回应道:“好眠。”
    *
    谢安身影消失在了拐弯的院墙那刻,卫怀柔的眼神忽然落了下来,那份温顺在片刻内消失不见,微微偏头,下额成了一个清冷有些凌厉的弧度。
    眼里倒映出冷白的月光,毫无涟漪。
    夜风将他的衣袂吹得飘了起来,他伸手紧了紧领口。
    外头果然凉。
    卫怀柔站了片刻,伸手触到那株腊梅上,手上也跟着洒上了点点的月光,唤了声:“风月。”
    “殿……”叫风月的人忽然闭口。
    卫怀柔陡然回头看他,目光轻轻落下却像是利刃慢慢划开了血肉。
    风月重重呼了口气,低头:“大人。”
    自从六年前后,风月知道他性子变了,变得看上去温柔风轻云淡,实际上却如厉鬼,会低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俯视着看你,然后再慢慢绞杀。
    风月自恃从不出什么差错,只是感觉一阵凉意爬上了脊梁骨,没有再多言,勉强镇静下来道:“梁州大水,朝上都商议着对策,御史王大人应早前犯了事,如今自清去梁州当差;洛阳邹家军造反叛乱……”
    风月抬眼,看了眼想听书一样听着自己汇报的卫怀柔,顿了顿,才道:“还有件事朝上虽然没说明白,但各家都已经筹备着了,诸多三品以上的朝臣都纷纷举荐……陛下虽然没表明意思,但也动了重新立储的心思。”
    卫怀柔忽地收了目光。
    风月一颤,低头咬牙将后面的事也一块说了:“还有,……华妃娘娘如今在冷宫,得了肺疾,太医说大概是不行了,她还想再见您一面。”
    “如今朝政我插不上手,给史太傅送封信,念在往日我赌他会帮我。”卫怀柔面无表情。他觉得有点冷,该进屋了。
    风月愣了愣:“大人是不是要进宫去看一眼娘娘?她至少是大人的养——”
    身后的卫怀柔忽然转身,纤软的长睫宛同蝶翼一样颤了一下,已经变得冰冷的手指压在风月嘴上,旋即松开:“我是她嘴里的罪恶东西,天生不吉……现在想要巴结我的人是她,当年救我的人怎么不是她?”
    卫怀柔的嗓音素淡,被风一吹便消散了。
    风月一下子不知该不该说,紧紧握拳:“娘娘说您要是不遵,您还留在京城的消息便会不保。”
    卫怀柔饶有趣味地笑了。
    他忽然想起来几年前,那个女人拉着他的弟弟,含着笑意却装着满是担忧和恐慌,两三句话,他便成了天生不吉的恶鬼。城门在他身后紧闭,那些笑脸变成匕首,追着他,却不让他死。
    日日做梦都是那句话。
    怨念太重,克死所有人的恶鬼。
    风月看着他笑,笑着笑着眼底惹上一点如同谢安当年在雪地里看见他时那样的猩红。
    “她作孽,”卫怀柔忽然偏了偏头,夹在耳后的乌发落了下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伸手,轻轻又小心地扶起那株被雨打得弯了,还掉落了许多花瓣的腊梅花枝。
    他忽然放轻了声音,声线也变得轻软下来:“华妃娘娘不听话,闭了眼才能乖顺些。”
    风月陡然抬头。
    卫怀柔已经放下本来挽着的袖子,慢慢走进了屋。
    ……
    屋内还残留着她身上点点若有若无的香味儿。
    他没有脱衣便躺上了榻。
    梦见的是已经四五年前就再未梦见的东西。
    后来不知道是拽住了什么,那些笑着哭着拉扯着他的可怖脸庞才消失殆尽,最后变成了一句平静温软的——
    “小公子莫怕。”
    醒来的时候,他才看到一直紧紧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是那方绣着一株兰草的方帕。
    *
    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卫怀柔那句“好眠”的缘故,谢安这一觉比平时睡得都要踏实,醒来的时候已经响起了院内丫鬟们扫地时扫帚刮擦过地面的沙沙声。
    绣云见她醒了,拿来了已经烫了两三次的毛巾,替她梳洗着衣。
    今日没有什么重要的大事,谢安只随意穿了件藕丝琵琶衿上裳,外套四喜如意云纹锦缎衫,挑了支玛瑙珠钗插在发髻上。
    她穿得素,却越发显得面如皎月,软玉温香。
    “大姑娘今日面色真好。”绣云在铜镜里看着谢安,笑着道。
    谢安望向铜镜里眼如秋波的人儿,才注意到今日的气色似乎比往日都要好些。
    按常理说,昨日她淋了雨又没来得及及时沐浴更衣,甚至连晚饭都未曾用过,今日即便不是低烧,也应该多多少少染上点风寒。
    谢安低头看了眼放在铜镜边的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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