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眼中涌出老泪,叹道:“朕废了贵妃之位,仅保其命不可吗?”
    高力士道:“众将士之所以未曾入驿擒拿贵妃,实基于圣上之威及陈将军往昔统驭之功,若时辰久了,臣深恐事态扩大。陛下宜速断之!”
    李隆基心头虽乱,也明眼前局势。那一刻,他心间忽然感叹,自己贵为天子,竟然不能保有自己的宠妃之命,由此万念俱灰。地上的陈玄礼一直叩首不已,李隆基明白这二位臣子实虑及己身安危,遂长吁了一口气道:“也罢,力士,你去办此事吧。”其说完话,就颓然坐于地上。
    高力士知道眼前时刻危急,就说了一声:“陈将军速侍圣上。”然后急急地带着数名太监跑向室内。
    高力士先令数名太监将杨玉环引入驿后的佛堂,再令一太监将白绫悬于房梁之上,然后伏地叩首道:“事态紧急,乞贵妃娘娘救圣上之危。”
    杨玉环此时已知外面兵变,又从太监口中得知杨国忠之头悬在驿门之处,姐姐也死于非命,心中大惧,脸上梨花带雨。她闻听高力士之言,反而平静下来,问道:“妾若身死,果然能保圣上安危吗?”
    高力士急声道:“将士们害了杨丞相,生怕贵妃今后在圣上身边对他们不利。圣上不忍赐死贵妃,然时辰久了将士们容易激变,老奴特来恳求贵妃……”
    杨玉环打断高力士的言语,说道:“不用说了。若因妾身之故,使圣上处于危急境地,妾当以死维护圣上。唉,不料未能诀别,就请高将军向圣上转呈妾意。”
    杨玉环走至佛像前,默默地向佛礼拜。礼毕,她径直走向白绫处,将头颈伸入绫中,然后自己蹬开了凳子,一缕香魂由此升天。
    高力士令将杨玉环的尸身抬至院中,自己疾趋前门。李隆基此时颓坐地上,看到高力士前来,已知他办完了事儿,豆大般的泪珠就不绝地滚出眼眶。高力士观此情状,心中也是一酸,然他知道大事要紧,就转对陈玄礼道:“贵妃之尸已陈院中,陈将军,你速去唤来一些领头之人入院验尸,然后令众人散去吧。”
    高力士搀扶着李隆基,缓缓进入室内。
    将士们得知贵妃已死,遂收心散去。经过如此一番折腾,夕阳已开始散出最后的余晖。到了这般光景,大队是日无法前行,当晚就要宿在马嵬驿中。
    杨国忠临死,还拉上二十余名吐蕃人陪葬,这些吐蕃人死得实在冤枉。此后吐蕃赞普闻听所派使节被杀,顿时大怒,就趁着大唐西北军力空虚的时候,大举攻入陇右、河西和安西之地,大唐的西域通路由此断绝。
    高力士待李隆基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轻轻问道:“陛下,将士们看了贵妃的尸身已然散去,臣令人将贵妃尸身置于佛堂,陛下是否移步一观?”
    李隆基实在不相信活色生香的杨玉环已然与自己人鬼殊途,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复激动,眼泪不绝落下,就摇摇头道:“罢了,朕不想见她死人之面。力士,你先在左近找一个地方将她葬下吧。”
    高力士道:“或者将贵妃的尸身搬入蜀中,与其父母葬在一起?否则贵妃独自在此,也太孤单了一些。”
    “胡说,她是我的妃子,将来须与我葬在一起!嗯,你也同时将杨国忠等人的尸首收拢收拢,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两京终有光复的时候,届时再来替她移墓吧。”
    马嵬驿向北不远有一土冈,被称为马嵬坡。高力士就在冈下掘坑,将杨玉环等人葬在此处,为防别人盗掘,高力士与陈玄礼仅寻来亲近之人秘密安葬,甚至在驿所附近设有疑冢。由于他们行事颇为隐秘,有人掘发疑冢之后发现其中仅有杨玉环的衣冠,由此妄言杨玉环未死,也就引申出了许多美妙的传说。
    高力士办完了这些事儿入驿向李隆基复命,李隆基道:“哦,你要记准贵妃墓的方位,将来我要去凭吊一番。唉,我今日周身无力,心中沉重如铁,竟然没有最后看她一眼。力士,她此时在阴间,会不会怪我薄情啊?”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率性如此,就哽咽着说道:“陛下……”话刚出口已然泪飞如雨,后面的话就无法说出了。
    将士们杀了杨国忠和杨玉环,又觉饥饿,眼见夕阳西下,遂四处寻食,好歹混饱了肚腹。
    夜幕张起,大家经过午后这场血雨腥风,脑中回复清明,忽然就明日趋向开始了争论。事情还是从杨国忠被杀后开始引起,有人以为蜀中由杨国忠经营多年,那里的将吏势必与杨国忠“连谋”,若此数千人入蜀之后,实在微不足道,说不定杨国忠的同伙会危及皇帝和众人,因此不主张入蜀。此议一出,顿时议论纷纷,有人主张往朔方,有人提议到太原,更有人提出返回京师,由此莫衷一是。
    李隆基在太子等人陪同下勉强进了些晚膳,众人看到李隆基遭此大变神情郁郁,场面就显得颇为沉闷。待高力士和陈玄礼将众人议论禀知李隆基,李隆基毫无兴致,仅淡淡地询问李亨道:“朕寸心大乱,毫无思虑,太子以为应去何方呢?”
    李亨此次出京后一直随后军行走,午间休息时也未入驿中陪伴父皇左右,所以未曾目睹驿中兵变。待事情完结后,方急急入驿陪伴李隆基身边。他听到李隆基问询,即脱口答道:“儿臣全凭父皇主意。”
    李隆基有些不满,摇了摇头,叹道:“我心力交瘁,能有什么主意?太子呀,如今危难之际,你须多替我分一些忧。”
    李亨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闻言后答道:“儿臣愿替父皇分忧,父皇尽管吩咐。”
    李隆基又长吁一口气,就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我意还是入蜀,然不可再因此生出变故。这样吧,你代朕召集随行大臣和将领议论一番,还是要心齐归于一处,方为妥当。”
    高力士见皇帝如此说话,明显是受了白日兵变的刺激,由此心有余悸,不敢再与众将领面对。他于是携同陈玄礼一起,走到驿门外张着火把开始议事。
    众人依旧吵吵嚷嚷,各持己见。高力士待众人说完,方缓缓说道:“太原虽固,然地与贼邻,且那里原属安禄山统辖,则人心难测;朔方靠近边塞,那里人一半为蕃戎之人,易生变数;西凉悬远,沙漠萧条,大驾难动,人马难行,且那里物产缺少,恐难持久。蜀中虽窄,然那里土富人繁,表里江山,内外险固,则蜀道可行。”
    高力士逐个分剖了利弊,最后认为还是入蜀为宜。众人闻言颇为信服,然数人终对杨国忠不放心,就有人说道:“高将军所言甚为有理,然杨国忠久在蜀中经营,说不定有连叛之人。我们人数太少,万一入蜀之后被杨国忠的余党相攻,如何是好?”
    高力士决然道:“蜀中郡县一样为大唐之土,又如何成了杨国忠的私人地面?大家莫非忘了吗?颖王已奉旨事先入蜀,他此时已在入蜀沿途驿中设好了储供,请大家放心,蜀中将吏定会恭迎圣上驾临,且使大家免去饥饿困顿之厄。”
    强权之下,大凡威权丧失之时,人们方敢议论纷纷。众人这日杀了杨国忠,又逼皇帝赐死杨玉环,他们觉得昔日仰之弥高的皇权不过如此,因而才敢出声议论。现在高力士逐个驳倒欲往之地,力促入蜀而行,众人方才想到,皇帝欲往何方是皇帝的事儿,哪儿有他们说话的份儿?由此不再多言,次日入蜀就成为定议。
    李隆基知道了议论的结果,就平淡地说道:“既决意入蜀,就让大家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太子,你不用候在这里,也去歇息吧。”
    李亨躬身退出,就回到自己的栖身之地东厢房歇息。
    陈玄礼当时寻到太子李亨,婉转表达了欲诛杨国忠的心意,李亨一贯谨小慎微,此时猜不透陈玄礼的真实心机,就在那里沉吟不答。
    陈玄礼有些着急,疾声说道:“太子,若不诛杀杨国忠,路上定有祸变,则势必危及圣上和太子。臣请太子做主。”
    李亨叹道:“陈将军不可如此说话,我为太子,亦为父皇的臣下。如此大事,最好还是恭请父皇示下才好,我纵想做主,又如何能做主了?”
    “太子应当知道,杨国忠与贵妃随侍圣上身边,圣上如何肯责他们一句?太子,事态紧急,臣担着天大的责任,无奈出此策,心中还是记挂着圣上和太子的安危。若太子不便回答,还请太子将臣刚才说的话永藏心间,不可对外泄露一句。”
    李亨多年来生怕父皇猜疑,尽力收敛自己的言行,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当李林甫屡行大狱,意图从外戚那里攀诬李亨的时候,李亨不惜接连休掉二妃以图自保;杨家威势凌然,李亨选择了努力避让的方式,不敢让自己进入杨国忠的视线之中。李亨是年已四十余岁,他能长期将自己装扮得乖觉恭顺,在李隆基和百官眼中实为一名碌碌无为之人,这份隐忍功夫常人难及。
    对杨国忠而言,李亨将其劣行瞧在眼中,绝不出言一句,心中早对杨门一家横行京城厌恶之极。其实李亨的这份冷静,也让杨国忠恐惧,当李隆基决定御驾亲征、令太子监国的时候,杨国忠顿时感到末日将临,就与杨家姐妹一起劝说李隆基取消此议。
    现在皇帝带队西逃,随行的数千禁军就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陈玄礼职掌禁军,他若有意诛杀杨国忠,实为天赐良机。李亨当然乐见这种局面,若杨国忠身死,对李亨的安全而言就增加了不少平安。
    李亨一开始摸不清陈玄礼的真实心机,就选择推却以察其意。刚才陈玄礼话中的意思,摆明了就是太子不首肯,他们也会决意去干,李亨由此心花怒放。他觉得自己不可过于冷漠,最好添火加柴,力促此事办成,就可永绝父皇身边最大的祸胎,遂说道:“杨国忠胡作非为,今日国难,恒由其起!陈将军若能上应天意,下顺民意斩杀此贼,我并无异议。只是此事重大,须妥善筹谋才好。请陈将军放心,我绝对不会向外泄露一句的。我也想叮嘱一句,将来此事不管成败,父皇面前,还请陈将军不要提及我名。”
    陈玄礼看到李亨支持此议,心中大喜,就拱手说道:“末将今日既得了太子之言,则信心倍增。请太子放心,将来就是海枯石烂,今日所言终将烂于末将肚中,绝不会对外泄露一句。”
    马嵬兵变的核心人物实为陈玄礼、高力士和李亨三人,陈玄礼和高力士之所以发动此变,主因在于保护李隆基路途安全,而李亨同意此议,心间又有其他想法。事发后三人绝口不提密谋之事,后世也就有了许多妄测。
    李亨当时目送陈玄礼的身影向前疾驰,心中不由得叹道:陈玄礼向为父皇虔信的忠顺之人,不料出京未远,心中就开始酝酿大事,可见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待陈玄礼领兵诛杀杨国忠,又逼死杨玉环,李亨一直紧绷的心就安然落了下来。现在高力士力排众议,决意翌日仍然赴蜀,李亨的心中又若有所思。他回到东厢房,召来贴身太监李辅国悄悄问道:“信使还没有回来吗?”
    李辅国叹道:“信使出京之时,尚不知圣上要幸蜀。他就是此时回京,也难寻我们的踪迹。”
    李亨与李光弼一直来往甚密,其信使频繁在两地间穿行。李亨每遇大事,特别是近来的军国大事,皆要倾听李光弼的主意。
    李亨决然道:“明日再派人与李光弼联络,让他速就眼前情势评估。”
    李辅国疑惑道:“如今居无定所,信使返回时又到何处呢?”
    此前李光弼来书中多嘱李亨勿要丧失信心,他认为安禄山谋反不得人心,其势难久,朝廷只要稳扎稳打,定能剿灭叛军。然哥舒翰兵败如山倒,皇帝也因此逃往蜀中,李光弼远在常山郡难知此情。李亨之所以速派信使前往常山,其实最想询问李光弼对眼前大势的看法。
    李亨闻言喃喃说道:“是呀,我们果然随大队入蜀吗?”然后缓缓坐下皱眉凝思。
    李辅国不明其意,心想若不入蜀,又有何方可去?
    李亨心间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该是摆脱挥之不去的那团巨大的阴影的时候了。
    多少个晨昏之时,李亨在镜中看到头上渐生白发,哀怜不已:这个太子之位,莫非要坐到满头白发之时吗?李光弼此前的来书中,多次向李亨勾勒了这样一个对阵形势:只要官军固守潼关,与叛军长期相持,届时郭子仪和李光弼可以率军逐步占领河北地面,再将安禄山的老巢范阳攻下,就可持叛军将领的家属相胁。如此到了反攻之日,官军可自北、西、东、南四个方向同时向洛阳压迫,则叛军定会土崩瓦解。李亨此时想道,潼关失守长安丢失之后,官军看似一败涂地,然朝廷还拥有西北、朔方、河东诸郡、江淮之地以及蜀中,河北还有郭子仪和李光弼的两支劲军,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李亨由此拿定主意,断然道:“我们不去蜀中,明日须向朔方而行?”
    李辅国道:“我们不去蜀中,难道圣上也去朔方吗?”
    李亨道:“父皇欲去蜀中,我如何能拦阻?蜀中固然内外险固,无非守势而已,安禄山虽一时难以攻下,官军又如何攻得出来?反观西北之地,若令郭子仪和李光弼自河北会师,我们坐拥西北之地,就进可攻,退可守。”
    李隆基此时锐意已失,只想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喘息而已。李亨此时心有大志,打定了与安禄山相抗的主意,眼光就与李隆基大不相同。平心而论,李亨此时决意弃蜀北上,再以郭子仪和李光弼所部为平叛主力,实为扭转眼前之势的唯一良策。
    李亨心中既有主意,是时虽疲困无比,然兴奋难寐,就与李辅国等亲随密谋一番,然后分头行事。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五日,老天仿佛为了适应李隆基的心情,夜半之后即狂风大作,继而暴雨如注。比及天明,小雨依然淅淅沥沥,连绵不断。辰牌三刻,李隆基步出驿门,随行人马开始缓缓行进。李隆基侧头向北眺望,前一日此时尚相伴左右的杨玉环已人鬼殊途,正长眠在那高冈下。李隆基思念至此,心里又是一阵抽紧,遂闭目稳定心神,就觉得飘拂到脸上的雨丝,如玉环那满头青丝般起舞,似向自己倾诉别去衷肠,其中既有伤感,又有幽怨,不觉两眼又流出清泪。
    车驾在雨中行走更显缓慢,此去成都路途遥远,寻常驿卒行走尚需二十余日,如他们这样缓慢而行,至少月余方至。李隆基随着铁舆的摇摇晃晃,渐渐止住了泪水,又有困意袭来,就在那里睡了过去。
    蓦地,前方的先导止步,行进的队伍也就戛然而止。李隆基此时如惊弓之鸟,感觉车驾停止了走动,顿时一激灵睁开眼来,疾声喊道:“力士何在?力士何在?”
    高力士闻言急忙跑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问道:“前面有何事发生?为何不走了?”
    高力士禀道:“臣已然问过了。前面不知为何聚集了数百村民,他们遮道相阻,恳求陛下不要入蜀,就留在此地集合官军与叛军相抗。”
    李隆基闻讯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不再发生波折最好,就吩咐高力士道:“这些百姓眷恋本土,并不为错。也罢,可取出一些财帛等物散与他们,让他们自顾安命吧。你嘱前队辟开道路,我们先行,让太子带领后军抚慰他们。”
    高力士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车驾又开始缓缓行进。李隆基行经那些百姓身边之时,只见这数百人牵衣拦道而哭,果然情切意真,心里又是一酸,只好低头而去。
    前队行了一个多时辰,眼见临近中午,就停止前进就地造饭。他们用完午饭,并不急着行走,要在这里等待太子率领的后队。然时辰一刻一刻地飞逝而去,后面的来路上难见太子人影。
    李隆基心中忽有预感,就让高力士派人沿来路返回,以侦太子及后军行踪。三骑马由是疾驰而去,较之大队车驾的缓慢而行,这些快骑要迅疾许多。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前去侦知的三骑返回。李隆基急忙问道:“太子为何不来?”
    其中一人答道:“禀陛下。我等到了马嵬驿前,就见那里又聚集了数千人。他们皆为临近的村民,就此将太子和后军团团围困,不让太子随同陛下行走。”
    李隆基觉得奇怪,马嵬驿附近村落稀疏,为何能有数千人聚集?
    那人继续禀道:“我等奋力挤入人群之中,如此得见太子之面。太子言道,乡民情殷意切,极力挽留太子抗击叛军,太子决计不再随陛下入蜀,就此带领乡民北上朔方募兵,以驱除安贼。”
    李隆基此前的预感得到证实,看来太子决计与自己分道扬镳,他要独力扩充自己的势力了。李隆基想起杨玉环昨日猝死,今日太子又分道而去,心中感触良深,不禁仰天叹道:“天也!”
    瞬息之间,李隆基脑中闪出了带人将太子追回的想法,然太子所带后军千余人,万一后军已奉太子为主,见面后两者再混战一番,岂不是损人不利己之策?李隆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又思太子留在北方,可以召集官军抵御叛军,自己入蜀求安,让太子独当一面于国事有利,心里就另外有了主意。他就问高力士道:“太子妃张良娣在此吧?嗯,你选出数名妥当的宫女随侍,把她带过来。”
    李隆基又唤过陈玄礼道:“太子今后在朔方,身边须有卫士相护。后军千余人太少,可从这里拨出一千人,由你带领前去相护太子。玄礼啊,你随我日久,今后须以忠心侍奉太子吧。”
    陈玄礼前一日主持兵变,令李隆基感触良深,他现在让陈玄礼随护太子,自是以为陈玄礼已与自己离心。其实不唯李隆基这样想,就是陈玄礼本人也知经过了这场事儿,皇帝定然会对自己有顾忌之心,就闻言伏地叩首,兼而涕泪横流道:“臣奉旨拨出千人前去相护太子,然臣自从随了陛下,决计不敢离开陛下左右。请陛下体恤老臣之心,恩准老臣随侍陛下吧。”
    此时张良娣也来到李隆基的面前,李隆基见陈玄礼如此动容,就叹道:“你不愿随太子,就还在朕身边吧。你起来吧,速速去调兵,这就相护着张良娣去寻太子吧。”
    陈玄礼不愿意离开李隆基,自是想表明发动兵变实为剑指杨国忠,其目的在于维护皇帝,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也不改。然李隆基并不领情,后数日,李隆基诏寿王李瑁统制禁军,就将陈玄礼撇在一边。
    如此分兵,李隆基身边随侍之人仅剩千余人。众人冒着淅沥小雨再复上路,李隆基两日内迭遭两场大变,心中灰暗实已到了极致。他蜷缩在舆中一角,似在半睡半醒之间,连话都不想多说。
    入蜀队伍在路上又行了二十余日,他们先到扶风郡再到陈仓,然后越过大散关进入汉中地面,其后沿嘉陵江向南,即为崎岖的蜀道。他们越过险峻的剑门关之后,七月十三日到达普安郡。剑南节度留后崔圆等人已相继前来迎驾,崔圆原为杨国忠的心腹之人,其见了李隆基之后颇尽臣子本分,令李隆基大为心安且感动,竟然流泪对高力士等人赞道:“世乱识忠臣啊。”当即授崔圆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此前路途中,李隆基心伤杨玉环之死,又叹太子不辞而别,心中就有无数哀怨,到了此时此地,心绪方才好起来。
    李隆基其实不知道,此日此时的灵武城里,太子李亨已自称皇帝,在灵武城南楼即位,其颁布册书,大赦天下,改元曰“至德”,遥尊李隆基为“上皇天帝”,授任追随自己的三十余人为文武大臣。其中郭子仪为兵部尚书、灵武长史,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太原留守,二人皆为同平章事,是为宰相职。
    李亨的制书中写道:“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知皇灵睠命,不敢违而去之;知历数所归,不获已而当之。在昔帝王,靡不由斯而有天下者也。乃者羯胡乱常,京阙失守,天未悔祸,群凶尚扇。圣皇久厌大位,思传眇身,军兴之初,已有成命,予恐不德,罔敢祗承。今群工卿士佥曰:‘孝莫大于继德,功莫盛于中兴。’朕之所以治兵朔方,将殄寇逆,务以大者,本其孝乎。须安兆庶之心,敬顺群臣之请,乃以七月甲子,即皇帝位于灵武。敬崇徽号,上尊圣皇曰上皇天帝,所司择日昭告上帝。朕以薄德,谬当重位,既展承天之礼,宜覃率士之泽,可大赦天下,改元曰至德。内外文武官九品已上加两阶、赐两转,三品已上赐爵一级。”
    天下人见了这段话,当知李亨之所以为皇帝,实为父皇传位,他在灵武称皇帝也就变成名正言顺了。
    李隆基何曾有过“传位”的想法了?他此时在普安郡安下心来,继续以皇帝之身行事。多亏此时音讯不通,否则天下人定然迷惑:为何同时有两位大唐皇帝?
    李隆基颁下《幸普安郡制》,制文首先缅怀了大唐盛业,指出自李隆基即位以来,“垂五十年,中原幸无师旅”,然由于皇帝陛下的不明,遂令贼臣内外为患。这里的内外贼臣,外指安禄山,内指杨国忠,说明李隆基经过这一路上的反思,已然彻底地认清了杨国忠对朝堂的危害,从而将杨国忠定性为逆臣。制文中还写道:“伊朕薄德,不能守阙位,贻祸海内,负兹苍生,是用罪己责躬。”此制文本由贾至拟撰,这段话却是由李隆基亲笔添上,此文虽未以“罪己”冠名,然天下人读到此处,当知皇帝推心置腹,深深追悔自己往日的过失,因而下诏罪己!
    李隆基虽老来怠政昏庸,其毕竟为睿智的本性,经历此大难,方能以清醒的眼光再观往事。那日行到咸阳望贤宫之时,老者郭从谨向李隆基进言一番,对李隆基震动很大。此后再经马嵬之变及与太子分离,李隆基一路上细细默想,方有了罪己的想法。
    李隆基在制文中还对天下大势进行了一番部署。以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让其南收洛阳、长安,担负平叛的重任。
    制文中还构筑了对安禄山的包围圈,以永王李璘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以盛王李琦为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使;以丰王李珙为武威都督,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使。
    纵观此制文,李隆基先追悔罪己,继而以李亨为兵马元帅,诸皇子分路协助致力平叛,其眼光部署皆为上乘。惜李亨已在灵武自立为皇帝,则此文就与李亨有冲突之嫌了。
    七月二十九日,李隆基一行抵达目的地成都。他们自六月十三日离开长安,至今整整四十六天;出发时五千余人,如今到者仅一千三百余人。
    崔圆将李隆基奉入事先准备好的行宫。该行宫此前系原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的使院,其院宇华丽、竹树茂美,实为盛景之地。李隆基一路上颠沛流离,或饥或寒,如此乍入行宫再处锦绣丛中,竟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李隆基的皇帝生涯,又在成都延续了十四日。其间他先颁大赦令,重申普安郡时所提出的平叛措施,书中写道:“朕用巡巴蜀,问励师徒,命太子北略朔方,诸王分守重镇,合其兵势,以定中原。”其还提出了对待叛乱胁从官员的新策,明确指出“安禄山胁从官,有能改过自新,背逆归顺,并原其罪,优与官赏”,以图分化安禄山的势力。
    李亨在灵武称帝之后,当即派出使者前往成都,要将自己即皇帝位的讯息奏知李隆基。使者自灵武出发之时,李隆基尚在普安郡,此后他们又同时向成都进发,其间就隔有十余日的路程。李隆基进入成都行宫的第十四天,灵武使者方才进入成都请求觐见。
    李隆基现在偏安成都,早将平叛大计交予诸子,现在李亨来使,他明白朔方在抗击叛军中的地位,心中渴望知道朔方的近况,就急令使者入室禀报。
    使者入室后,例先行叩拜之礼,李隆基令其平身,使者手捧一书呈于李隆基,口中说道:“上皇天帝,此为皇帝陛下所奉上表,请予御览。”
    李隆基大惑不解,转视高力士道:“嗯。朕如何成了上皇天帝?皇帝陛下又是何人?”
    那使者躬身说道:“皇帝陛下已于七月十三日于灵武即皇帝位,并改元为至德元年。皇帝陛下书中所述甚详,上皇天帝阅之可知。”
    李隆基此时方知李亨已即皇帝位,其心中鼓荡,脸上颜色不免古怪,遂展表阅览。他将书仔细看了一遍,许久未语,最后缓缓说道:“哦,原来是亨儿尊朕为‘上皇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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