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来着?”芦清云问,一边任由她处理伤口。
    火火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埋头做事。
    她一手将伤口开裂的皮肉按压在一起,另一只手叁只手指将符纸捏在手心,空出中指食指施法,抚摸过裂口。符纸在她手心里慢慢燃烧,火火指尖放出淡淡的光辉,光芒所到之处,被切开的皮肤重新长在一起。
    她的手很稳,动作很流畅。
    芦清云静静欣赏着她的动作,等了片刻,又说:“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叫火火,只是不知全名。”
    火火说:“白家的养女养子,没有姓氏。这个你肯定知道。”
    芦清云耸肩道:“以前的姓氏肯定只是不许提起了而已,你总记得的。”
    “我从前姓什么,和你无关。”
    芦清云轻笑一声。这大概是火火第一次看到他笑——准确的说,她埋头替他处理伤口,故而只是听到笑声,没能见到他笑。
    只听芦清云说:“火火道友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芦某连恩人的名姓都不知道,怎么替恩人立长生牌位呢?”
    长生牌位是凡间普通人祈福的一种,替恩人立牌位为其祈求长生。
    火火停下来,抬头看他,芦清云脸色一本正经,一点玩笑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火火说:“凡人那些把戏,不用。”
    芦清云用手背蹭了蹭刚刚长好的伤处,伤口快速愈合的感受介于痒与疼之间,加上其中有灵力残留,愈合处会更加敏感。
    他正准备说什么,火火抓住他的手腕:“不要乱蹭。当心挠破了。”
    他的皮肤有些凉。
    芦清云看了看火火抓住他的手,又看了看火火的眼睛,说:“悉听尊便。”
    火火继续处理伤口,又花了大概一刻钟,事毕后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芦清云刚才给自己造成的伤口从左肩而起,向下到手臂、腰侧,腿侧,右边也有对称的伤口。简直就像是……想要剥下这张皮似的。
    火火用袖子擦擦额头,站了起来:“衣服的话,自己会处理吧。”
    芦清云身体被割伤,外面的袍子自然也被割得破破烂烂的。
    芦清云仰头看她,眨眨眼,好像在问:你不帮我?
    火火抱着手臂,靠在洞穴洞口附近警戒,没理会他。
    芦清云自己用法法诀处理衣服,手法不怎么样,缝合处歪歪扭扭,边缘不甚对称。
    火火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道:“还好你的伤口是我缝的。”
    她顿了一下,说:“她们说,你像是什么哪里的大少爷。”
    她们自然指的是众侍卫。
    “就知道你们平时会在背后编排我。”芦清云曲起腿,弯腰去缝合裤腿处的布料,被撕破的长裤展示出他大半条腿,线条修长紧实,看样子经常习武,又不像是四体不勤的大少爷。
    外面安静极了,听声音似乎有蛇妖在远处悉悉索索爬动,但是没有搜查到这处山壁,大概它们也不知道这样密集的藤蔓背后有这样一个藏身之处。
    火火倚着山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她时不时回头打量芦清云,终于被对方注意到。
    芦清云问:“你有话说?”
    火火点头道:“蛇妖活捉了你,留下那样的伤口,是想要剥下你的皮吧。为什么?”
    芦清云没有回答,他拢拢凌乱的头发,把发髻紧了紧。
    火火继续说:“操控旁人心智这种邪法,我修道十余年闻所未闻,放在九州恐怕也是能让人闻之变色的可怖手段。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必无法相信。”
    芦清云对这个评价不作回应,只是说:“如果我们有幸离开这里,今天这事,还请阁下不要通报给白家。”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火火扫了眼芦清云掩在袖里的左手,隐隐是掐诀状。她站直身子,右手扶上剑柄,道:“不然呢?阁下要过河拆桥,将我灭口吗?”
    芦清云说:“不。”
    他瞬间看上去有些疲惫:“如果阁下执意要通报白家,那请自便。不过,我宁愿死在蛇窟里,也不想再回外面去了。”
    火火没有料到这个答案。但芦清云似乎是认真的,不是在虚张声势。
    “这又是为什么?”她上前一步。
    “和你无关。”
    火火又逼近几步,芦清云不肯松口。
    “你的秘密很多。”火火说。
    “呵,大概是的吧。”芦清云眼里流露出自嘲的神情,虽然发出笑声,但是嘴边没有笑意。
    火火考虑了片刻,让步了:“好。我保证不说,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离开吧。”
    “改主意这样快?”芦清云扬眉道。
    火火一板一眼地说:“师父给我的任务是保证你的安全,没有要求我探听你的情报。你的性命更重要。”
    “今天这里发生的事,如若你不通报白家,那他们可亏大了。”芦清云像是要说服火火告发自己似的,危险的、自毁倾向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
    “白家想要什么情报?黑红蝰蛇?控制人心智的邪法?”她反问道,可不等芦清云回答,她改了主意,打断他道:“算了,这和我没关系。”
    芦清云说话半遮半露,虚实难分,即使在平时,火火也不擅长对付这样的人,更别说现在两个人躲藏在蛇谷深处,饶是一向镇定的她也忍不住一阵阵焦躁。
    “你到底想不想活?”她抓住芦清云的领子,快刀斩乱麻道:“麻烦你直说罢。如果你想活,就跟我走。不想活,我现在给你一个痛快,也省得你再受蛇妖之苦。”
    芦清云沉默片刻,火火任由他沉默。
    带着土腥味的微弱的气流安静地拂过二人的皮肤。
    “你不会把这里的事告诉白家?”芦清云问。
    “我不会。”火火说:“但你也不知我是否在撒谎。”
    “我信你。”芦清云这次回答得很快,“你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这句评价八成是说火火没有城府,一眼看得透。不过,火火耸耸肩,把这话当作称赞。
    稍后,火火花了些功夫带着芦清云冲出了藤蔓遮挡,又冲出重围,在快到谷边的时候被等不及的同伴接应了过去——当然,秋枫她们下来是来接应火火的,没对芦清云多看两眼。
    火火没有把谷底诡异的事情上报,对那里发生的事情,她含糊说辞,和芦清云统一说辞,只是向来询问的白家人说,火火在千钧一发下从蛇口救下芦清云,而没有提起诸如黑红蝰蛇、操控信纸的邪法等等事情。
    这其中的秘密,火火也许自己也好奇。但她遵守约定,没有去白家打探,也没有询问芦清云。
    她和五个同伴继续做芦清云的护卫,有了上次的教训,众人警惕心提高,上次那样惊险的事情没有再发生。芦清云也依旧和护卫们保持距离,没有半点友好结交的打算,待火火也与旁人无异。
    直到数年后,芦清云把火火叫道主动提出要把那天谷里发生的事情解释给火火听。
    当时,芦清云在后院里喂鲤鱼,红的锦鲤,翠绿的池水,灰白的卵石。
    他遣走其他侍卫,只留下火火一个。
    他盯着济济游鱼,冷不丁问火火,想知道那天谷底发生的事的由来吗?想知道他芦清云和妖兽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火火没有立刻回答,她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芦清云指间又漏下些鱼食下去,有一小半不慎落在木桥上。他蹲下去,修长的手指拢起散落的饵食,然后慢慢将它们推落进水里。
    “阿福病死了。”芦清云说。他低头对着桥面,火火看不到他的表情。
    阿福是芦清云的亲随。众护卫被调到芦清云身边之前,阿福就已经跟着他了。但阿福只是普通人,没有修炼的天赋,前段时间他独自去山下探望亲戚,在山下得了恶疾,没几天就死了。
    这件事火火听说过,但她没料到芦清云要和自己说。她二人的关系没有亲近到这地步。芦清云和谁都不亲近,大概,只信任阿福。
    鱼在桥下张大嘴巴争抢食物。白的眼底,黑的眼珠,呆傻极了。
    火火说:“节哀。”
    芦清云把手里所有的鱼食堆在木桥上,一点一点把鱼食推在水里。
    “没有别人可以听我说话了。”芦清云说着这样伤感的话,语气却非常平淡。
    火火说:“可是你说过,那蛇谷地下发生的事,是白家非常想要的情报。”
    这种情报,不应该说给白家的养女听。
    她顿了顿,芦清云没有说话,他蹲在木桥上,颀长的身子折起。
    如果是个小孩这样抱膝蹲着喂鱼,想必会非常可爱。但芦清云一个成年人抱成一团这样蹲着,样子就多少有点可笑。
    芦清云不说话,火火转而问:“阿福跟了你多久?”
    “十七年,”芦清云说:“当年我八岁。我们住在鹦鹉洲。阿福是当地人的孩子,和我玩得非常好。他母父人很好,母亲问他要不要到我家来当伴读,他母父也没有阻拦。”
    芦清云第一次提到这样多关于自己的信息。
    “鹦鹉洲?”火火吃惊道:“鹦鹉洲离都城很远。周围有很多妖兽。你曾经住在那里?”
    “那时候妖兽和人类的冲突还没那么激烈,”芦清云说,“直到后来……我十岁那年,我父亲死了。”
    “你父亲是芦繁。”火火说。
    这不是她猜到的。这几年来,秋枫、水雾两个人没事干时就四处打探芦清云的底细,日积月累,多多少少也让她们找到了点蛛丝马迹。她们几个关系好,秋枫知道,就等于火火知道。
    芦清云仍蹲在桥上,不成形状。火火只能看到他平静的侧脸。
    “对。我是芦繁的儿子。”他说。
    芦繁这个名字在如今已经少有人提起,当人们说道芦繁,都会感叹说这人死的好。
    二十年前,芦繁曾是很有名的一个人。再往前推,数百年前,芦氏是芦州第一大氏族。
    白芦江将芦州一分为二,江水以东是芦氏的地盘,以西则多是白氏的人。芦州的都城也在白芦江东边,由芦氏帮忙打理。
    人们都说,芦氏的族长芦繁在数十年前早早背叛了人类的立场,处处以妖兽为先,而不考虑人类修士的死活,害死了不计其数的族人,是个恶名加身之人。
    在十几年前的夜里,芦繁遭到了报应,被忍无可忍的修士们在睡梦中杀死,芦繁家的大宅被烧,积攒的钱财珠宝同他的罪恶一起被烈火融化。芦氏倾倒,大多数族人投靠了江水以西的白氏。
    所以说,芦清云是罪人之后。
    鱼食喂完了,芦清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映着蓝蓝的天,除此之外,那透亮的眼睛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父亲从前的朋友、下属说,我父亲是被白家栽赃的。他们也说,总有一天要带我逃出去。但是,他们渐渐的死了,失踪了。十几年了,人们也渐渐忘了芦氏。我到现在也还在白家爪牙的‘守卫‘之下。”芦清云说。
    他还想说什么,火火似乎有点害怕再听到更多悲伤的往事,她插嘴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逃出都城去,被妖兽吃掉么?”芦清云说:“人类恨芦繁,妖兽也恨芦繁。修士作乱杀了他,而妖兽想要杀我。”
    芦清云顿了顿:“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转身向湖上的凉亭走去,火火跟在后面。
    “都想杀我。我不认识那些妖兽,可它们都想杀我。剥我的皮,取我的血……这到底为什么呢?问这种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我,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我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他们踏入凉亭,外面是烈日,在凉亭下的阴影让他们身上一轻。蝉在亭子的某处大叫,极吵。凉亭里,石桌摆放着夏天的瓜果,和加了冰块的凉茶。
    芦清云坐下,说:“你们也看到了,白氏一直派我四处出城走动,动作也越来越频繁。我猜,他们是拿我做诱饵,想引什么东西出来吧。”
    这就牵扯到几个护卫身上了。
    如果芦清云真的不是被保护的对象,而只是一个引诱妖兽的诱饵,那么,火火,水雾,秋枫等六人,他们到底是护卫,还是诱饵身边的装饰?
    火火皱眉,将这个消息消化了片刻,道:“你不知道白家想要引什么出来?”
    芦清云耸肩:“要我说,那红黑环的蝰蛇就很有可能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你还记得么?当时它控制我的行动,我差点亲手把自己杀死……”
    他摸了摸手臂上曾经被刀口撕裂的地方。
    火火点头:“记得。”
    她也看向芦清云的手臂,又添了一句:“非常诡异的法术。能够控制别人的动作,如同邪术。”
    芦清云却说:“不是法术。是毒液。那蝰蛇咬了我一口。之后,我的行动就不再自己受控制了。”
    火火坐在芦清云身边,问:“只咬了一口?没有施法,没有念咒?”
    “千真万确。只咬了一口。”芦清云露出了嘲讽之色,“这种天方夜谭一样的毒液竟然存在,连亲眼见到的你我二人都仍难以相信。这样强效控制别人的手段,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谁不想要这种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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