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春堂。
    今日是四阿哥生辰,元栖特地起了个大早,命人把凝春堂里里外外都拾掇了一次,又给小十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缎绣彩云的小袍子,衬得他皮肤白嫩,眼珠乌黑灵动,圆溜溜的脑袋上扣着一顶月白缎平金绣,挂着红穗的小帽,整个人看起来喜庆极了。
    苓儿自青禾出宫嫁了人,便顶替了她的缺,她年纪颇小,却是个伶俐活泼的,眼下正看着小十乐呵呵道:“不知道的准以为是小阿哥要过生辰呢!”
    话音刚落,只见四阿哥迈步进来,身上竟也是一身大红缎平金绣的袍子,头上顶了小十同款挂了红穗的帽子,兄弟俩站在一处,倒是十分和谐有趣。
    小十扶着墙一路蹦跶过去,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奶声奶气喊:“四哥好!”
    四阿哥顺势将他一把抱在了怀里,拿额头碰碰他的额头,而后顺手掂了掂重量,随口道:“十弟好像又重了些。”
    小十听了这话,似乎有些紧张地眨巴着眼睛看他,问出来的话叫人忍不住发笑,他认真地说:“我不好吃,四哥不要吃我。”
    四阿哥嘴角一咧,抱着他去一边坐下,逗他:“十弟这么白白胖胖的,咬起来一定又香又甜,不信你自己试试?”
    小十呆了一呆,似乎只听懂了“又香又甜”,于是举起软乎乎的小手就往嘴里塞。
    元栖在内间就听他们兄弟俩说话,嘴角一直忍不住翘着。
    点好了唇脂,刚迈步出来,便见小十瘪着嘴巴,眼泪要掉不掉的,看着四阿哥的目光里全是控诉和委屈,见元栖出来了,他立马嚎了一嗓子,“额娘,四哥坏!”
    元栖敷衍的在他脸上摸了摸,笑着跟四阿哥解释:“前些时候我告诉小十,咱们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哪儿来的,素菜是地里头长出来,肉是从动物身上来的,越重的动物肉越多,谁知现在一说他重了些,便以为我们要吃他,”
    说到这儿,元栖忍不住在小十脑门上轻轻一弹,嘲笑道:“真是个小糊涂蛋。”
    四阿哥生辰,虽说不打算办宴,但自个儿住处这里元栖必是慎重对待的。
    冬日里吃锅子最为舒爽,炖煮了好些时候的汤汁浓稠鲜美,下入各类荤素食材,锅中冒出热腾腾的香气忍不住要叫人沉醉。
    虽说宫里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关起门来到底还是自己说了算,元栖不过问了两句四阿哥在皇子四所那边住得可还习惯,四阿哥便打开了话匣子似的。
    “二哥待我极好,时常教我骑射,也总是送东西给我......”
    “大哥性格直率,倒不曾刻意为难过我.........”
    “三哥亦是文武双全,他近来极好打扮,腰间的荷包样式老是换来换去,他打量着我们不知道呢,其实大哥早就告诉过我们..........”四阿哥傻乎乎抱着一杯果酒,刚要继续往下说,忽然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紧闭嘴巴,瞪大双眼,看起来清醒了不少。
    元栖也极少见他这般放松的样子,闻言笑问:“可见这是有了兄弟间的秘密,不好告诉我了?”
    她本也没打算问,不想四阿哥立时有些坐立难安,默了片刻,他闭了闭眼一口气道:“三哥近来和不知哪里的宫女厮混,天天戴着不一样的荷包招摇,这是大哥告诉我们的,还撺掇着我们一起远远的望了一眼,是个生得不错的宫女。只是三哥并未因此荒废学业,所以除了我们兄弟几个,再无人知道了。”
    元栖一怔,看着四阿哥似乎是有些无措的样子,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坐近了,半晌才低声道:“额娘不是非要你说出来的意思.......”
    四阿哥主动往她身侧靠了靠,面上带了一丝脆弱,声音低落道:“儿子知道,只是,只是不说的话,总觉得有什么事情瞒着额娘,怕额娘生气。”
    元栖不有得有些心疼,抚了抚他紧皱的眉眼,尽量将语气放轻松,“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原先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跑出去和五阿哥六阿哥他们玩,我又何曾逼问过你些什么?如今虽不住在一起了,咱们母子的关系却还是一样的,想说就说,不说就不说。”
    她缓缓摩挲着四阿哥的背安抚,“有时候额娘也不能及时察觉到你的情绪,若我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你告诉了我,我才能改正,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小十便捧着他的小杯子凑过来,一边递给四阿哥,一边软乎乎地哄道:“四哥乖,喝点甜水就高兴了。”
    四阿哥忍不住一笑,仿佛也察觉到自己的敏感似的,看看关切望着自己的额娘,再看看努力讨好自己的十弟,心情骤然好了起来,接过小十手里玫瑰酱冲成的甜水一饮而尽。
    心里也霎时甜滋滋的。
    唯有小十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天只有一杯的甜水,再看看笑眯了眼的四哥,小嘴一抿,很不客气的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嘴里念叨着:“四哥坏!四哥坏!”
    宫人们忍不住笑作一团,室内的气氛这才又融洽起来。
    到了夜间独自躺在榻上时,元栖才忽而觉出不对来。
    三阿哥如今不过七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懂什么,怎么会和宫女厮混起来?
    不过想想康熙十三四岁就和荣妃有了第一个阿哥,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荣妃自己就吃够了身子没长成就生育的苦,她整整夭折了四个阿哥,又怎么会任由三阿哥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和宫女私下往来。
    第二日,贺儿便已经将查出来的东西奉上。在元栖的预料之内,这一次也是惠妃在暗中下手。
    之所以是也,便是贺儿暗中查探的时候,意外得知三阿哥上次围猎前伤了腿,也有惠妃的几分算计。
    命人将查出来的东西即刻烧毁,元栖亦有些惊异于惠妃的野心竟膨胀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想要帮大阿哥扫清障碍,而三阿哥若真是被身边的人带歪了性子,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了四阿哥?
    再一想惠妃这两日噩梦缠身,又和德妃一同去了佛前进香,听说还抄了不少经书奉在佛前,许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自打郭贵人没了后,元栖暂且调了郭贵人的贴身宫女夏烟在回芳墅守着,反正那儿一时半会儿也没人住着,还有郭贵人生前所遗的一些物件,元栖做主给宜妃留了些,余下的赏了她身边的几个宫女。
    “你可还记得你家主子落水那日穿了什么衣裳?”
    夏烟神色有些恹恹的,却是攥紧了手指:“奴才这辈子都不会忘,是——”
    元栖示意她不必说出来,不疾不徐道:“听我说,你家主子这些事儿你是都清楚的,一开始便是惠妃半途抢走了两个太医,以致郭贵人耽搁了医治。”
    说到此处,夏烟面上不免露出些恨意来。
    元栖又道:“方才我着人打听了,惠妃在郭贵人出事后专程拜佛,抄经,这两日却仍旧噩梦缠身,我这心里总有些猜想,所以今日唤你来,是有个法子要试一试惠妃。”
    夏烟听罢眼睛一亮,神情激动,哽咽着道:“只要能查清楚我家主子到底是何人所害,奴才什么都听娘娘的!”
    元栖心中不由感叹,这夏烟倒是个极有情义的。
    “那日你家主子被救上来时,是不是身上已经披了斗篷?除了救上她的人外,没人知道她到底穿了什么样的衣裳?”
    得到夏烟肯定的目光后,元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么也就是说,如果郭贵人真的是为人所害,那害她之人一定知道她那日穿了什么,甚至于梳了什么发式,带了什么首饰。如果她再一次在同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人,一定会露出马脚来——除非这人是上惯了战场,或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否则只需一个照面,她必会心虚害怕。”
    夏烟瞬间明白过来,“娘娘的意思是,找人穿着贵人落水时的衣裳,梳同样的发式,带同样的首饰,站在贵人落水附近的地方,等着那人露出破绽?”
    元栖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正是这样,衣裳也不必一模一样,相似便可,最重要的是你家贵人的身形体态,惯用什么姿势,想来无人要比你更清楚了。”
    “咱们也选个差不多的时间,届时你只需在附近走一走,本宫自会安排人在周围紧紧盯着。若有不相干之人询问,你只需说是本宫念在你一片忠心,特许你在那处怀念旧主。”
    元栖叮嘱道:“你也要相信本宫,本宫和宜妃素来交好,对此事断不会置之不理,找出幕后之人也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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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到了十一月,天气逐渐变冷,这一日竟骤然下起了雪,不多时地上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文华堂附近的梅园中,也有不少趁雪时折几支枝红梅回去的宫人。
    元栖去时,便见荣妃带着人从梅园出来,身侧跟着两个极端庄的宫女,怀中抱着几簇还盖着雪的红梅,两样颜色相互映衬,显得那宫女身上的褐色衣裳都鲜亮了不少。
    三阿哥极好风雅,在宫里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荣妃这一趟,想必也是为着三阿哥而来。
    眼见荣妃行过礼就要退下,元栖笑着唤住她,温声道:“这几支梅花不错,可是要送去阿哥所给三阿哥?”
    荣妃面上带着些警惕,谨慎应道:“是,娘娘若喜欢,不如也叫人折了给四阿哥送去。”
    元栖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神色一般,眸光流转之间,带了几分别有意味的笑:“不必了,四阿哥那边都是些小太监,哪里懂得侍弄花草。”
    说起来这也是宫里的规定,阿哥们搬出去的时候,身边除了嬷嬷就是太监,为的就是防着阿哥早早沉溺声色之中,伤了身子。
    荣妃更是明白不过,不光明白,她连太监都不愿选清秀的。她听了这话神色一紧,自打前些年被禁足一年后,她和皇贵妃便极少来往,这一回皇贵妃一反往常,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么两句话的。
    四阿哥身边无人会侍弄花草,三阿哥身边自然也无人会。
    荣妃心里思索着,试探道:“三阿哥是喜欢这些的,不过也都是花房的宫人们侍弄好了送去。”
    “方才来时便瞧见了,说来今年在花房做事的宫女的都生得不错,”元栖微微一顿,沉思片刻,问荣妃:“本宫有些记不大清了,这个差事一向是谁管的?选来的人当真不错。”
    话说到这份上,荣妃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眸色转冷,忽而一笑道:“妾记得是惠妃姐姐。”
    说罢,她拢了拢外罩的裘衣,主动邀道:“这雪一时片刻也停不住了,皇贵妃若是不嫌弃,便去妾那儿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元栖自然笑着应允。
    先前荣妃不知道此事,不过是因为阿哥们都有意替她瞒着,且花房那边又是惠妃的人在打理,而今有意要查,不多时便有了结果。
    和三阿哥往来的正是那花房管事旁支家的女儿,十二三岁的年纪,初初入宫伺候,未必懂什么。何况三阿哥年纪尚小,两人不过是在诗词上多说了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大事。
    但仅是惠妃接二连三对自己儿子下手这件事,足以激起荣妃沉寂许久的怒火。
    “啪——”
    一盏白瓷杯被荣妃毫不留情掷到地面摔碎,滚烫的茶水霎时四溢开来,腾起阵阵白雾。
    荣妃向来古井无波的眸中此刻燃烧着怒火,久久难以平息。
    上一次胤祉围猎前摔伤了腿,她明面上说不过是意外,暗地里却查了许久,奈何幕后之人像是知道她的手段一般,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
    那时候她其实已经疑心是惠妃所为,她们交好多年,自然知道彼此手底下得用的人是哪些,惠妃将她有可能追查过去的蛛丝马迹都抹得干干净净,恰好成了她怀疑惠妃的原因。
    这一次证据都这么摆在自己面前,更是让她坚定了想法。
    愤怒不已的同时,更觉得心中难受得紧。
    她和惠妃自入宫之时便交好,后来因着承宠而疏远了些许,而后便是这宫里一茬又一茬的进人,这才又重归旧好。可她未曾想到,不过这么几年,她们就又要因为儿子之间的争夺而分崩离析,甚至于——反目成仇!
    深吸气调整了思绪,荣妃望向元栖,目光有些生涩:“皇贵妃为何要出手帮我?”
    元栖悠悠一叹,似乎有些悲悯:“你也知道郭贵人落水溺亡和小阿哥夭折一事,那日若不是惠妃生生将最后两个当值的太医抢去,兴许郭贵人和小阿哥也不至于如此。”
    荣妃眸光一闪:“皇贵妃是疑心惠妃?可郭贵人平日里和惠妃素无来往,又怎么..........”
    元栖略显无奈,“我知道郭贵人与人为善,和惠妃更是没有冲突。但在宫里这么久,想必荣妃也知道我一贯谨慎,又爱多想,况且郭贵人是宜妃的姐姐,她写了信来请我多查一查,我只得顺势应下了。”
    说罢,她又蹙眉道:“虽说皇上顾念着大阿哥,不打算深究此事,可惠妃行事到底太张狂了些,我这个皇贵妃免不了要出手加以管束。”
    大阿哥近来确实风光,明年皇上巡幸塞外,已经定下了只带太子和大阿哥。
    荣妃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里,她神色里带了几分忧愁,慨然道:“惠妃姐姐近来确实.........若能叫她及时醒转过来,不酿成大祸,妾愿祝皇贵妃一臂之力。”
    她和惠妃相知多年,又岂能不知对方私底下做过些什么事。放在平时,荣妃自是不会掀人短处,毕竟她也不是一直清清白白的。但惠妃对三阿哥动手,如今又有了证据,荣妃岂能如此轻易吃下这个哑巴亏?
    瞧着荣妃似乎有些急切的模样,元栖不紧不慢提醒道:“但眼下要紧之事是郭贵人的案子,我已经派人去查了,若是那边没得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咱们到时候再劝导一二也不迟。”
    荣妃也意识到什么,神色微敛,低声道:“皇贵妃想的很周到。”
    夏烟自打得了元栖的提醒,每到夜里便独自一人往落虹桥附近去。
    她知道郭贵人素来喜静,胆子也不大,不会特意往密林中去,因此除了在落虹桥外,她还挑了觉得郭贵人会去的小道上走两步。
    因为知道皇贵妃已经派人在附近守着的缘故,她倒也不怎么害怕,几处地方来来回回的走。
    已至深夜,雪渐渐停了,月光如水一般,照的周围比往日都亮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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