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走前,任命三位大臣联合监国,分别是太傅冯珏、左都督路遥和东阴先生,每日的国事,此三人共同决议后,都会送到栖棠阁给连棠过目,她虽没有册封,俨然是垂帘听政的皇后。
    连棠知道这是祁衍的安排,或许在他的计划里,她最终的角色是摄政皇后。
    跟在祁衍身边这些时日,她通晓政事,对很多决策都有自己的判断,偶尔还能从不同角度提出指导意见,除东阴先生外的另两个监国大臣起初到栖棠阁还很敷衍,后来越来越重视这位准皇后的见解,大小事都来禀告,栖棠阁几乎成了第二个勤政殿。
    后宫各司早已对连棠俯首帖耳,不管她有没有册封,心里早已认定她是后宫之主,大小事务都要听她的指挥。
    连棠过的忙忙碌碌。
    罗氏常来宫里陪她,像亲娘一样唠叨,“你这么忙,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啊?”
    连棠安慰她,“三婶放心,太医每天都来请平安脉,说腹中胎儿好的很,再者适量活动,有利分娩呀。”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忙起来她就没有时间焦虑西边的战事,稳定的情绪对腹中孩儿也很重要。
    大军到达边关后,隔几日就有捷报送到连棠手中,战事进行的很顺利,王师所向披靡,一路大捷,这些消息振奋着朝中大臣,纷纷预测不日王师就可以班师回朝。
    连棠每看到捷报却心神不宁,她知道王师和西戎这一战肯定会胜利,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只是担心祁衍的身体能不能顶住战争的艰辛和西境的苦寒。
    这次祁衍吸取上次的教训,免她担心,边关送来的捷报上,并未有他的只言片语,他的状况,连棠不得而知。
    连棠知道,他是怕她胡思乱想。
    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任由负面的情绪将自己吞噬,如今她腹中有另一个生命需要负责,她不会让自己沉浸在忧郁中太久,每日处理完前朝后宫的事,她也会招来几个要好的将军夫人说话解闷。
    除此之外,还要督促横儿和祁枫的学业。
    两个人都要参加今年的春闱乡试,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是科举新政第一年,同年设了春闱和秋闱两次考核,一是扩大入围人数,二是新政初颁,给学子们试错的机会。
    故而,这一届的春闱,盛况空前,无数以往灰心丧气的童生纷纷重拾书本,加入备考大军。
    祁衍惜才,这样的情景是他乐见的。
    连棠叹一声,可惜他运筹了五年的大计就要修成正果,他却不能亲眼见证这一切。
    时间一天天往后挪,过得也很快。
    春闱这日,连棠在贡院外给横儿和祁枫送行,她特意准备了柔然舒适的换洗衣物,又让杨掌柜取来铺子里最好的笔墨砚台,送给二人。
    连横亲昵道:“谢谢阿姐。”
    祁枫则对起先的误会不好意思,“连大人的恩情,我受之有愧。”
    连棠温温一笑,“那就拿个榜首报答我吧。”
    祁枫一愣,随即弯起嘴角,“恭敬不如从命。”
    连横不满的嚷嚷,“喂,榜首是我的。”
    少年的纯真引得众人哄然大笑,罗氏也准备了两篮子吃食,分别递给两人,絮絮叨叨,“听说里面的号房小的很,个子大一点的,腿都伸不开,我们横儿这么小,要在里面吃喝拉撒三日呢,造孽啊,三婶给你们准备了...”
    罗氏硬拉着两个不以为然的半大小子继续叮嘱,连棠心里很暖。
    她不经意抬头,正好看到柳成寅被一众学子簇拥着走来,他们比连横年龄大,是参加会试。
    连棠迎着他们走过去,众人看到连棠,惊喜不已,纷纷弯腰作揖,恭声问好,连棠给他们送了祝福。
    大家陆陆续续的走进贡院,只有柳成寅站在连棠面前,似乎有话要说,连棠笑盈盈的先开口,“祝先生金榜题名,得偿所愿。”
    柳成寅看着连棠落落大方的样子,干咽了一下嗓子,压下心中所有的苦涩,还她一个释然的浅笑。
    他曾经感慨命运不公,憎恨自己优柔寡断,错失了天下最好的女子。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想通,她和那个人是天生一对,本就不属于他。
    连棠怀孕,当众撕毁封后宝册的事,早已在民间传开,和想象的不一样,民众没有在背后指责她未婚先孕,反倒是钦佩她的品性,试问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拒绝皇后这个位置的诱惑,她却在封后的前一刻,撕裂了宝册。
    柳成寅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把皇帝的生命看的比世间的荣华富贵都重要。
    她爱皇帝至深,而他原本就没有机会。
    枉他自诩读遍圣贤书,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参不透。
    他收起心中的不甘,把对她的爱意深埋心底,清风霁月一点头,“谢连姑娘。”
    最后一次叫她连姑娘,以后相见,得改叫娘娘了。
    连棠这边和柳成寅他们打完招呼,回到原处,见罗氏还在不放心的嘱咐,遂扯住三婶的袖子,对两个少年道:“三婶说的都记好了,快进去吧。”
    少年如临大赦,推推搡搡的走进贡院大门。
    连棠的目光也落在那扇红漆的大门,看着熙熙攘攘的学子鱼贯而入,心情澎湃。
    三日后,放榜,乡试皇榜上,第一名和第二名分别写着连横和祁枫的名字,两人抱头痛哭,哭完立刻去栖棠阁找书看,壮志满满的要参加秋闱的省试。
    而会试榜首,毫无悬念的是柳成寅。
    皇帝不在,殿试由三位监国辅臣代理,他们邀请连棠一起坐镇。
    连棠当庭点了柳成寅为状元,又分别点了榜眼和探花。
    勤政殿白玉樨台下,三甲列首,后面跟着此次中第的所有举子,对着空空的龙椅三叩九拜,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棠坐在侧面,泪水盈满眼眶,她此刻多么希望祁衍就坐在那里,亲眼见证他一手创造的盛世。
    不拘一格降人才,如你所愿。
    视线模糊中,又见三甲子带领众人面朝自己,恭谦一礼,“娘娘千岁万安。”
    才子嘛,总是感性,他们中的大多人,或多或少都受惠于四宝斋的纸墨笔砚,再加上流传民间的佳话,他们对连棠敬佩又感激,虽未册封,她却早已是众人心中最好的国母。
    连棠欣慰,她知道,这就是祁衍新政得到的民心。
    这些懂得感恩的入仕青年,必然像一股新鲜的血液,充盈朝堂,在祁衍的带领下,引领大齐成为万国来朝的东方大国。
    所以,陛下,请一定平安归来,好么?
    *
    转眼已是阳春,三月的上京,桃花盛放,柳条拂堤,一派煦暖。
    而千里之外的西境,则满目萧瑟,背阴处还覆着薄雪。
    祁衍带着一队精骑追到神女峰下,对着苍翠的松涛,凝眉沉思。
    神女峰高耸入天,古木如盖,怪石嶙峋,又是西戎国主的地盘,冒然进去恐有埋伏。
    男人被西域的风沙糙粗了皮肤,但那双狭长的凤目,依然灼灼生辉,稍一转动,下达的军令,足以让敌军两股战战,“斥候那边有消息了么?”
    宁远大将军回禀,“派进去的三路斥候,已回来两路,据报西戎可汗带着百人亲卫躲在山腰上的一个石洞里。”
    王师大败西戎主力军后,元宁帝率众人一路追赶逃跑的西戎可汗到此处。
    略一思忖,祁衍吩咐,“再派出去两路斥候,一路侦查石洞是否有其他出口,一路检查石洞周围有无埋伏,剩下的人跟朕一起,冲上山腰,活捉西戎可汗。”
    斥候得令出发,祁衍却被镇国大将军挡住了去路,“末将斗胆请陛下在此停留,抓西戎老贼的活,末将去办。”
    祁衍瞳孔一聚,审视大将军,“你这一路数次劝朕留守休息,这可不像朕的狼性大将军。”
    大将军低头,复又抬起,洪声,“您是一国之君,身上系着天下苍生,一个小小的西戎国主,不值得您以身犯险。”
    “不行!”祁衍断喝,“朕等了六年,等的就是这一刻,我一定要亲手拧下西戎可汗的头颅,以敬父亲和兄长的在天之灵。”
    宁远大将军打马站出来,“末将替陛下活捉西戎国主,带来任您鞭笞,若完不成任务,我提头来见。”
    祁衍微愠,“你的头值几个钱?西戎国主生性狡诈,朕和他交手多次,尚不敢狂言,你又拿什么保证能捉住他?”
    “尔等愿意辅助宁远大将军。”一众将士纷纷出列,声音恳切,“请陛下留步。”
    祁衍怒目。
    镇国大将翻身下马,跪在他的战马前,“山里潮湿,进去后还不知要多少日夜,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娘娘她...还在宫里等您。”
    不懂风情的镇国大将军难得感性一回。
    闻言,祁衍身子一僵,双手紧紧攥住缰绳,青筋暴出,骨指泛白。
    想到离京前连棠泣泪的话语,他心里抽疼,她和孩子都在等他。
    他答应她会活着回去。
    可是,他身体里流淌着好战的血液,不杀光最后一个敌人,停不下挥剑的手,尤其是西戎可汗,这个他放在心里六年的对手,他必亲手杀之而后快。
    两个月尸山血海里的浸淫,他眸中染了血光,仿佛只有杀戮才能抚平戾气。
    他阴沉沉的盯着跪在地上的镇国大将军,一震缰绳,马头调转方向,从他身侧走过。
    “陛下!”身后传来大将军声嘶力竭的呼喊。
    祁衍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忽然,马蹄踩到地上的一块残冰,脚下一滑,将祁衍从马背上甩下来,他神思正在恍惚,一个没留神,头向着冻硬的土地栽去。
    脑袋触地的一刹那,祁衍灵魂出窍,来到另一个空间。
    在那里,他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不近人情的外表下,是一心求死的绝望,只有在皇宫看到她时,心里才有一丝生而为人的鲜活。
    那时的她,还是准大皇子妃。
    他和她之间有着天堑般的距离。
    她美丽、乖巧、眼中偶尔流露的狡黠,像勾子,勾走他的心跳。
    他对她敬而远之,数月都难得见到一面,他苟延残喘,心中只有杀戮,不该对她心存妄念,她就应该做个快快乐乐的小王妃,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
    为此,他对那个一无是处的继子也多了几分宽容,只要不犯大错,封他个一品王侯,保着她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是,那日在御花园,他看到祁麟将她弄哭,那么姣美的一张脸上,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每一滴都砸的他心颤疼。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的明黄色绢帕,命常福送去给她,生平第一次敲打了祁麟。
    他自知越界,又退回安全的距离。
    这是他最后悔的决定。
    他其实早知道祁麟的谋反,但念在她的痴情,他原本想放祁麟一马,毕竟他知道祁麟本意不敢篡位,只是个傀儡而已。
    勤政殿对峙时,当听到祁麟药哑了她,他失去理智,一剑封了祁麟的喉。
    满皇宫的鲜血抚平不了他心里的愤怒。
    他派人换了她的毒酒,想让她以另外一种身份活下去,可看到她发不了声的嗓子,他心如刀绞,六神无主。
    他想让她说,要他怎么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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