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外的走廊弥漫欢声笑语,伴着一阵阵轻巧足音,是公司员工结伴下班回家。
    办公室内,希遥跟周郁宏被一条长几隔开,她仰身陷在沙发里,无聊旋转翘起的一只脚腕。听男人殷勤絮叨了半天,无非就是上演骨肉重聚戏码,跟她打感情牌,她不耐烦,替他引到正题:“听小魏说,最近家里有困难?”
    一句话如救命稻草,周郁宏双手松开茶杯,赶忙卖起惨。
    先讲破产的公司,再讲老人的病,加上女儿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家里已经变卖不少东西,夫妻俩为这些吵了小半年,眼见就要离婚……
    说得声泪俱下,以为能博得些同情。可惜他不了解他这位外甥女的脾气,偷眼看向她时才发现,她的脸比较几分钟前,并没太大变化。
    怜悯自是一丝没有,甚至,还隐约着些不明笑意。
    这对他来说是预料之外。本以为血脉相承,希遥定会像她妈妈,是个牙硬心软的感情动物,此刻才觉不是——她表里如一,人跟脸一般的冷。
    周郁宏哑然。
    而见他终于收声,希遥轻轻笑道:“你的公司我有了解,前几年发展得不错,我还以为是上升期。真没想到,怎么突然就垮了,”略一停顿,她挑一下眉,“这么不小心。”
    话里并没带多少善意,再加上强大气场压迫,周郁宏脑子发木,背好的台词全忘干净。
    他支吾着,低头去看杯中淡绿的茶水,彼此静了片刻,希遥忽然又问:“徐逸州给你的钱,也都花完了?”
    “什么钱?他没有……”周郁宏猛一抬头,本能地装傻。可对上希遥锐利的目光,才醒悟大概装也没用,她早已经知道。
    表情收敛起来,他认命地吞咽,重新低下头去:“……是,花完了。”
    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到唯唯诺诺如实招供,总共用了不到半分钟,前后一对照,他此前表演太滑稽。
    空气中一声轻嗤,又听皮沙发摩擦一阵,希遥换了个坐姿。
    开口悠悠淡淡,是闲聊的语气:“他应该给了你不小的一笔吧?说起来,我一直都好奇,当年他到底花了多少,来买你这张嘴?”
    话毕,周郁宏浑身一抖。眼神中的警惕躲闪被希遥捕捉,她盯着他,冷冷继续:“你又是被多少钞票蒙了眼……”说着语气加重,字字尖锐彻骨,“才能连亲姐姐的尸体都辨认不出来?”
    初春天气不太和暖,没开空调的室内冷飕飕。可尽管如此,还是有汗从男人额角不断流下,周郁宏心知逃不过去,手握着杯子打颤,最后没辙,“扑通”一声,在桌边跪下来。
    “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她!”他抬手扇自己巴掌,“可我那时候太缺钱了……”
    一下接着一下,用了狠力,希遥默然不语,他就一直不停,直到把自己扇得脸颊通红,声音哽咽:“我知道,我没脸来见你,更没脸求你。可我真没别的办法了,老人孩子都被我连累,我是有罪,可他们是无辜的啊!遥遥,你妹妹才刚考上大学,你不知道她有多优秀,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啊!”
    痛心的嘶喊回荡在空气里,希遥垂下眼皮,面无表情看着他流泪。
    “你女儿的人生,关我什么事?”她觉得好笑,慢条斯理咬字,“是你当父亲的没本事,我这个素不相识的表姐可没义务买单。”
    本想说得再难听点,可还没说完,竟见周郁宏膝行过来。希遥皱眉,立即起身躲远:“外边就有保安,你别乱来。”
    “我不乱来,绝不乱来!”周郁宏仰头举手,诚恳发誓,“我求求你,我不借多,大数我自己想办法。只求你资助我女儿,让她顺顺利利读完书……你放心,这钱我不白借,我已经在打算新的产业,等还完债,回了本,立刻把钱翻倍还你!”
    半老的一张脸泪水纵横,当初拿脏钱买自尊,如今为了钱,又不得不将这自尊折下。
    希遥嘲讽地哼一声:“我这儿不是孤儿院。有钱人好心人那么多,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找我替你们养……”
    说一半,她自己怔住了。
    倒不是说错话,只是无端想起她“养”的上一个,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心想那钱她花得不算值,养得翅膀硬了,知恩不图报。到现在不但人跑了,就连每月收到她转账也从不吭一声,基本礼貌都不具备。
    没良心。
    心思乱成一团,希遥拧眉闭眼,手指按住太阳穴。
    或许被这突然的插曲影响,不知为何,她有了一丝动摇。沉默一会,叹了口气:“孩子在哪里上学,有时间我去看看她。”
    又说:“你站起来说话。”
    仍旧是冷冰冰的神色,可分明还是心软了。周郁宏内心狂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谢谢,谢谢!我就知道,我姐那么善良,我们又是一家人,你不会见死不救。”
    马屁没拍成,希遥冷冷看向一边,不愿多提。周郁宏向口袋里找写着女儿信息的纸条,一边低着头翻,一边激动得语无伦次:“你妹妹在旬大外语系读书,很乖很听话的,她叫周茉……”
    “叫什么?”
    希遥声音一变。
    周郁宏闻声抬头,以为她没听清,打算再重复。可看她眯起眼,分明却是听到的了样子,他一阵困惑,过了半晌,希遥忽然一笑:“你不用找了,你这女儿我认识。”
    “啊?”
    “我们认识。”希遥淡淡重复,“这么一想,她确实也很像你。”
    周郁宏惊讶,希遥抬眼直视,面容恢复平静。薄唇微启,缓缓补充:“她跟你一样,一点底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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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昼一天天变长,2月末正式开学,寒假里空寂的校园恢复热闹。
    伏城照样每天指导赵钦伟练球,两人都没课时就相约球场,几个周过去,原来那只菜鸟已经能跟他刚上一阵。
    他很满意学生的显著进步,学生更是激动,表示要请他喝饮料。
    此时3月中旬已过,气温稳定在20多度,学院路上长腿细腰配短裙,热闹得好似一幅游春图。
    学校超市的冷柜也应景打开,赵钦伟付完账,把挂着水珠的冰镇可乐塞伏城手里,激得他差点没拿住:“这么凉?”
    赵钦伟拧开瓶盖,二氧化碳“嘶”一声溢出来:“怎么,你今天不能喝凉?”
    都说运动能改变一个人,这话有理有据。就比如赵钦伟,练球才一个多月,就已经从文质彬彬的眼镜男脱胎换骨,变成皮肤黝黑骚话连篇的陶正2号。
    伏城好笑地锤他一拳,拧开可乐灌两口,一道冰线从喉入胃。
    两人喝着饮料路过小吃街,顺便拎几份盖饭回去。还没到宿舍,隔着门先听见烽火连天,果不其然,陶正跟人连麦打游戏,把路人队友喷得猪狗不如。
    伏城远远欣赏他这幅做作模样,把盒饭丢在他键盘上,又把他耳机收音孔扯到嘴边:“胡婷婷,忘了你晚上还有夜班?”
    网络一线牵的胡婷婷手眼忙碌打团,抽空“咦”一声:“是谁讲话,伏城?不急,我打完这局就出门。”
    伏城拆开餐盒,倚着床架开饭。没再打扰大展拳脚的女孩,转而教育他下铺:“陶正,她过会还得站一晚上,你少祸害人家。”
    陶正立即问:“你晚上有班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不拉你了。”
    胡婷婷急道:“有没有意识,你大招呢?救我啊!”
    ……得,三人谁也不搭理谁。
    十分钟后,游戏结束。胡婷婷光速下线,陶正扯下耳机合上电脑,一份排骨盖饭都快凉了。
    宿舍早恢复安静,赵钦伟听着歌抖腿,伏城在头顶默默翻几页书。
    陶正揭开外卖盒,蒸汽凝的水珠淋了一手,一边撸下一次性筷子包装,一边随口说:“哎对,我刚才从体育馆回来,碰见你前女友了。她来咱学校干吗?”
    一语既出,抖腿的帕金森治好了,翻书的也不好学了。赵钦伟探出头:“你在跟谁讲话?”
    “咱宿舍现在就仨人,还能是谁?”陶正一个白眼怼回去,“你有前女友吗?”
    赵钦伟委屈缩回,又静一会,伏城问:“她来干什么?”
    “哥,别拿我问你的问题来问我ok?”陶正嘬着瘦巴巴的红烧排骨,“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我看见她坐在那等人,把我吓一跳,还以为你俩啥时候复……”
    显然,他的以为完全错误。听见上铺把书合上,陶正适时乖巧闭嘴,接着床体剧烈晃动,伏城跳下床来。
    “哎哎,说了多少回,下来动作轻点儿。别摇,吃饭呢。”陶正婆婆妈妈抱怨,伏城打断他:“她在哪儿?”
    “小树林旁边那条木栈道,你知道吧?好多长椅的那片……哎,咳,卧槽……”
    正详细解说,不小心被一块脆骨卡住嗓子。他掐着脖子咳,忙不迭顺气,伏城抓起手机就往外跑,外套都来不及穿。
    “哎!”
    等陶正能发声时,宿舍门甩上,上铺兄弟早没了影。气得他握紧筷子,对着可怜的盖饭一顿乱捅:“你他妈缺心眼啊,这都多晚了,人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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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五点十分,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纷乱脚步踏碎了夕阳,伏城逆着涌向食堂的熙攘人流,绕过中央广场和图书馆,最后在树林边停下。
    他跑得太急,站定后手搭着胯不住地喘,额角血管突突直跳。
    橙红的光从侧面打来,泼墨般浇透他身体,他视线缓慢环扫,一张张原木长椅掠过。
    有三两洽谈事务的教授,有埋头背书的学生,有暧昧情侣,也有嬉笑八卦的闺蜜。
    什么人都有,又好像,什么人都没有。
    片刻后,伏城抓一把头发,闭上眼。心跳与呼吸已经平复,他也该平复了。
    他慢慢转身回去,沿路一步步走。人发着怔,感官也迟钝了,手机贴着大腿震了好久,他才惊醒,摸出来接听。
    是久未联系的老同学了,他们一直都很好,可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他是总是五味杂陈。
    伏城在一棵巨大法桐下站住,听高彦礼热络叙旧。听得久了,便活动活动脖子,一抬头,透过那茂密的树冠,看见一两星昏暗天色。
    他忍不住问:“你跟周茉怎么样了?”
    “周茉啊,我们很好啊,”高彦礼哈哈一笑,“就是你们那破学校,大一课表也太满了吧?第一学期光必修就三四门,害得她平时也没时间理我……哎,不过我想好了,再过半月不就清明小长假吗?我去旬安看她,顺便再看看我干爹。”
    上回说的还是“去看看你”,半年过去人心迥异,都已不必再拿好兄弟当借口。伏城扯起嘴角苦笑,说不出什么,只好勉强回应:“嗯,挺好的。”
    “对了,扯了半天,差点忘正事,”高彦礼一拍脑袋,“你猜我为啥找你?”
    这哪猜得出,伏城茫然,高彦礼很得意:“你之前问我的那个现代小说啊!你还记得吧?什么拿着水枪下雨的……唉,算了,就你这记性,我估计你早忘了。”
    “我记得。”伏城却说,“6月8号,高考那天。”
    “哟,不错啊。”高彦礼惊奇他突然爆发的记忆力,“你说巧不巧?我今天闲得没事去图书馆翻小说,随便抽了一本,随便翻开一页,再随便那么一看……哎,就瞄到你说的那句。”
    也就高彦礼能这么无聊,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记好久,还特地打个电话。
    伏城不太在意,不过也不想扫了他兴,便随口附和:“是吗,那还真挺巧的。”
    “当然了,我骗你干吗?”高彦礼听出他声音犯懒,不乐意了,“你听我说,更巧的在后边。这书名啊,跟你名字一样……”
    故弄玄虚地拉长嗓音,期待对方好奇追问,而伏城在电话那边心头一颤,屏息把手机紧紧握住,只是静等他继续。
    等了半晌也没人配合,没意思。高彦礼撇撇嘴,揭晓谜底:
    “……那小说叫《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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