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头看看自己的手,不仅被花瓶里的水打湿,手上前几天做实验,还留了伤口。
    然后她对外面道:“梅师姐,你且进来,陛下有话问你。”
    说着她探头出去,对梅师姐做了个暗示的眼神。
    梅师姐是实验室研究人员,除了醉心于研究,对大乾的人和事向来不关心,她只知道今日带着任务来,花瓶倒了,任务便完成了,此刻那屋子和屋子里的人已经是地狱和死者,她自然不肯接近,站得远远地道:“有什么事,小师妹你还是出来说吧。”
    丹霜把花瓶伸出一截,道:“有个问题……”
    梅师姐听见“有个问题”,职业习惯立即驱使她下意识走过来,问:“什么问题……”
    她刚刚走到门边,丹霜猛地一手擒住了她脉门,将她狠狠往门内一拖,同时撕下她的面具,往铁慈脸上一扣,又把铁慈往外一扔。
    刹那之间,她便完成了拉人进门和推人出门的转换。
    铁慈栽出,被外面等候的景绪和万纪等人接住。
    萍踪要掠过来,丹霜一手掐住梅师姐脖子,大喝:“不要过来,离远一点!”
    萍踪停住,低头看铁慈,道:“你怎么她了!”
    丹霜没有理她,低头看梅师姐,道:“解药。”
    梅师姐哈地一笑,“果然是愚蠢的古人,你既然接触过实验室,就该知道实验室里的很多东西,根本不是毒,不是毒,那哪来的解药?”
    “那花瓶里是什么!”
    “它叫‘野味’。”梅师姐道,“是师父交托给你的任务,要让这盛都,尝尝不同寻常的野味。”
    丹霜拖着梅师姐一路过去,把她脸朝下按在地面的积水里,片刻之后拎起,“解药!”
    梅师姐大骂:“疯子!疯子!”
    她一抬头正对上丹霜眼眸,正对上一片血红,惊得她瞬间住了口。
    丹霜眉宇间森然气又生,“是疯子又怎样?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师父怎么对你了?”梅师姐道,“你觉得受了欺骗?你不是说过愿意为了师父的理想放弃一切吗?你懂得一切的含义吗?”
    “我只知道陛下高于我的一切!”丹霜低吼,将她的脑袋拼命往水里按,“解药!”
    梅师姐呸呸地吐嘴里的灰,讥笑道:“都说了你们这些愚蠢的古人,以为这样我也会中招吗?你们这些可怜虫,怎么能理解我们现代人的身体,早已经过无数疫苗和恶劣环境的淘洗,免疫能力可比你们这些生长在纯净水里的古代人强多了。”
    她道:“要不要我把花瓶的水喝给你看?看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丹霜盯着她,终于明白她说的是真的,她冷笑一声,拎着梅师姐的脑袋就要对着坚硬的红木榻脚撞去。
    “没解药就死!”
    “停!”
    丹霜狠狠盯着她。
    “我说你急什么。”梅师姐撇撇嘴,“特效药本来就准备给你的,不过这东西我们也剩下不多了,未来世界环境恶劣,资源紧缺,用去太多了……所以,只此一份,是师父之前就吩咐我备好的,所以你不用发疯,你死不了。”
    她掏出一个银白色的小盒子,递给丹霜,“看,师父对你多好,你就不要首鼠两端了,既然选择追随了师父,就该和一切封建思想和统治阶级决裂,我们是在帮你做选择,师父和铁慈之间,你总要选择一个……”
    丹霜接过小盒子,隔窗甩手一扔,“接着!”
    屋外萍踪抬手接住。
    屋内梅师姐震惊地看着丹霜:“你做什么!你已经感染了!这回我没有讹你,这真的是唯一一份,剩下的你便是想要,短期内都过不来……你知道这东西感染了是什么下场吗?你知道它的传染性有多烈吗?你知道它死亡率有多高吗?你知道它还会不断改变基因序列吗,你知道它……”
    “嗤。”
    极其轻微的一声,却立即结束了她的震惊和疑问。
    梅师姐嘴里涌出大片大片的粉红色泡沫,颤抖着低眼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剑穿透了她的胸口,将她死死钉在地上。
    她无比惶惑地看着丹霜,显然死也搞不明白这些古人的想法,丹霜却根本没有看她,起身去寻了油灯,灯油,又将屋子的纱幔,书卷,纸张等等聚集在一起,在地上洒了一层,然后洒了灯油。
    大乾学院课堂也有传染病防治教学,其中善后处理,深埋,焚烧,是必须手段。
    梅师姐显然已经明白了丹霜要做什么,震惊之后忽然大笑起来。
    “好……好……师父说你们这些古人虽然落后愚昧,但往往比我们更热血更厉烈,不畏生死,不可夺志……但是很抱歉,你这样的牺牲大概只能感动你自己,因为啊,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还记得先前我喂的那一群鸟吗?”
    丹霜霍然转头。
    “那些吃了粮食的小鸟,四散飞往百姓家,它们停留在人们头顶,花园枝头,窗台之下,草丛之中……它们显得有些衰弱,精神萎靡……而你们这些没事就伤春悲秋的古人,整天吟哦着上天有好生之德,说不定会凑近了瞧一瞧,救下它们给搭个窝……至于那些没空风花雪月的穷人,一只鸟那也是肉,捡回去卤了下酒……”梅师姐声音越来越轻,喃喃着闭上了眼睛,“他们很快也会和那些鸟儿一样,头痛、发热、腹泻、咳嗽……身上出现大片黑斑,所有肢端慢慢掉落、手指、脚趾……他们会去医馆问诊,无数人好奇地围观……他们的尸首停在院子里,妻儿哭着扒着不肯放手……没过多久妻儿也会停在同样的院子里……人命如割草一片片倒下,真是凄美又壮丽的场景……劣等民族不需要那么多人,人多了就不安分,我会帮你们先筛选一批……”
    她最后闭上眼睛时,轻声道:“……想想这病毒的基因还是由我剪辑的,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丹霜怔在当地,手脚冰凉,当她终于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泼了自己一身灯油。
    门被敲响,萍踪在外面问:“怎么了?你鬼鬼祟祟在搞什么?我进来了啊。”
    “别进来!”
    萍踪被丹霜歇斯底里的喊声给惊住,抚了抚浑身炸起的毛,没好气地道:“做什么呢!不进就不进,喊这么瘆人!等陛下醒了,我非叫她揍你这死丫头不可!”
    丹霜道:“给陛下用方才我扔出来的药!”
    “景绪在看呢,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你躲在屋子里做什么?出来。”
    “等会无论发生什么,别让任何人接近,尤其是陛下。”丹霜道,“告诉陛下,梅师姐已经散毒了,让她注意城中鸟雀……”
    “什么?什么鸟?发生什么了?”
    “我……铸下大错。”丹霜仰头,咽下那一声更咽,却停不住早已流了满面的泪水,“罪无可恕。”
    她仰起头,天际淡云朗日,日光如万剑纵横,穿透人间雾霭,却又在泪光中化为混沌。
    她手中的火折子无声落下。
    蓬一下,一团火跃出地面,转眼便裹了她全身。
    砰地一声,关上的窗户破碎,现出萍踪焦灼震惊的脸。
    “你干什么!”她嚷嚷着,便要冲进室内。
    “别过来!”丹霜横剑于喉。
    萍踪不敢再动,看着她满身火焰,急得腮帮格格作响,“你疯了!你这样要我怎么向小姨交代!”
    一旁景绪研究不出那小盒子,干脆一下拍醒了铁慈,道:“干脆你自己醒来决定!”
    铁慈一睁眼,就看见对面窗户大开,里头一个火人。
    这画面实在冲击力太大,以至于她瞬间以为自己做噩梦了。
    随即她便认出了那火人是谁,霍然站起。
    萍踪回头道:“……她不知道忽然发什么疯!她说什么鸟雀散毒……”
    铁慈紧紧盯着丹霜,头也不回吩咐万纪:“速去传令!全城扑杀鸟雀,不,扑杀所有动物!”
    不等万纪回应,她又道:“官府出钱收购!”
    “是!”
    “如果出现具有传染性的奇怪病例,按照之前普及的传染病防治法令收治,哪怕只有一例,任何人也不得怠慢,违者无需请旨,就地格杀!”
    “是!”
    万纪狂奔而去,铁慈盯着丹霜,道:“丹霜!别这样!不至于!别放弃,听我一次!”
    “听我一次,你答应过什么都听我的!”
    “丹霜!”
    “别过来!”丹霜的声音在火中近乎撕裂,“陛下,迟了!迟了!”
    “我感染了!我活下去会后患无穷!”
    她语声未落,铁慈人影一闪已经不见。
    但丹霜反应更快,眼前消失铁慈身影的那一霎,她手腕一转。
    一道冷光过虹霓。
    血虹落在一色艳红的火焰之上,转瞬即逝,火焰发出更为激烈的毕剥之声。
    黑发散开,在火中瞬间化为飞灰,那一团火焰蓬一声溅射开来,像一只火凤凰,飘摇于秋风华堂之中。
    丹霜的眼眸透过火焰,直直地看向天幕。
    那里平滑如镜,如可照见今生来世,那里可见踯躅街边独行的自己,在寒风中忽然遇见一只雪白蓬松的热馒头,和馒头尽头那一双笑眼。
    可见和尚庙里的尼姑庵,小楼前初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可见那两个女孩,御书房中同读书,御花园里放风筝,瑞祥殿内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携手奔跑过皇宫里的每一寸角落,缀着珍珠的小小鞋头在飞奔中逐渐化为轻便的快靴。
    看见立在梅花枝头对她笑的少女,看见自己在树下练剑,窗内赤雪在为她俩绣护膝。有落花不断飘零,是剑气惊落,也是到了季节。
    看见明月大海,海上小船,小船上自己和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怒目而视。
    看见主子和那男子在海上风浪间拳出膝往,自己和那高个子在海上各自扒着个破船板互踢。
    看见东明善堂里,鬼鬼祟祟的阿三阿四,针锋相对的杏花梅花。
    看见鬼岛之上篝火之间,飞扬的舞蹈间别扭的笑脸,是谁抱着谁摇啊摇,漫天的星光旋转着落入眸中。
    看见最后重明宫里,梁上泼雪而下的剑光,面具掉落后那张深痛的脸。
    看见那年大奉使团队伍浩浩荡荡自正安门而来,她在宫城之上遥望,看见大奉旗帜的那一刻便转身下城。
    看见那年驿馆屋顶之上,有人夜夜对月喝酒,举杯遥敬。
    碧海青天夜夜心。
    却从此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啊,慕四。
    “丹霜!”
    一声喊痛彻心扉,隔着血与火,她看见陛下闪现的身影,陛下伸出手,似乎要来拉她。
    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可别啊,别染上我的血,我的血是脏的啊。
    两只手鬼魅般出现在铁慈身后,景绪和萍踪一人一边,硬生生将铁慈揪了回去。
    一蓬火和一蓬血擦着铁慈的指尖落下,落在门前地面上,哧哧地化为一道血红的线。
    一条线,隔了一生扶持的情谊,隔了视若亲人的自幼同伴,隔了生死和爱恨,隔了她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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