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雁娘听不懂个中意味,可那话里情绪扰心,似曾相识。她望了阿客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唔……一定帮你带到。”
    蓬莱殿。
    侧殿门才开,殿里整齐摆满了箱子——阿客在蓬莱殿中居住时日短,许多财货刚刚自瑶光殿中搬来,尚未及开箱摆放。然而打扫得却还干净,并没有什么灰尘。就只是空洞无人,回音寂寥。
    苏秉正进屋去,就命人将箱子打开。
    那箱子里放的多是他新近赏赐给她的东西,她生性不爱炫耀,也并不贪恋财货。他送她,她便收着,不欢喜也不忐忑。于是他便总忍不住要寻最好的东西来讨她欢喜。他自由被当明君养成,可对着阿客他时常想,若效仿周幽便能博她一笑,大约他即刻便要做亡国的昏君。
    他看着宫人们将箱子一口口打开,恍若翻开了记忆,一幕幕回看他们的相处。才是多久之前的事,却恍若尘封。
    那箱子开到最后,终于得见她的私房。却不过百十两的黄金,整整齐齐的码放。上叠着什锦襁褓,并金玉锁头。他便将襁褓拾起,那襁褓以百样布头拼凑缝作被面,针脚纳得细密,并不像织造坊的供奉。里面有两样缎子,他记得自己只给过阿客——不过阿客由来手松,给了她便也等于给了许多人。
    他便问道:“这是什么?”
    葛覃忙道:“是婕妤为小公主缝制的百岁衣。按着民俗,百岁衣要讨百家布来缝,婕妤便往各殿里讨布头——皇后听闻,便从那年新贡上的缎子里各截了一尺送来。婕妤便缝作这件襁褓。”
    苏秉正就只觉茫然——可要说不明白,他仿佛又早知道那答案。他亦不知自己何以非要发问,“百岁衣……为何是缝作被面?我记得她给三郎明明就缝的是衣裳。”
    葛覃只道:“……许是各地的风俗不同。”
    苏秉正便记起那日他百无聊赖的听着甘棠她们闲聊,不知谁说了句,“旁家都是缝做襁褓外的罩面,就甘棠姑姑这里要缝成衣服,就只皇后才会信以为真……”
    他脑中余音不散,一时竟有无数细节涌入脑海。他烦乱不已,却又无从驱散。便胡乱翻捡着她的东西,她手上针线不少,有许多是他见她做过的。他分不出好坏,也无意细思。就在拾起一件梅花绣时,他脑子杂音倏然便散去了。
    那件梅花绣他记得——或者说他曾以为自己记不得了,可果真再见时一眼便能认出来。
    那时他爱在寒冬开窗望梅。他只是意气难平,想着凭什么旁人都得与阿客一道赏梅花,偏他不能?可阿客不解他的心事,只以为他爱看梅花。因忧虑他被冷风吹着再着了寒,便将糊窗的细纱绣作了梅花图。
    他曾向卢佳音提起,也曾试着将那梅花图画出开——可还是画不出的。有多少东西你日日相见,自以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真令你描摹时,你才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恰似经历了一场易散的春梦。
    他只头脑空白的问:“这花样是哪里来的?”
    却听芣苡道:“并无什么花样,是婕妤随意绣来——后来又不知怎么的便不锈了,是以只有半幅。”
    可苏秉正却觉得自己是知道的——她何以绣了一半就不绣了。
    因为他向她说起了那段往事。
    他不能思考,一时只想逃开。他退了一步,手上便按到一只檀木箱。那箱子被他推落到地上,她素日积攒下的手书便散落满地。入目那张写的分明是“女箩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
    他就又记起那日她在灯下书写,黑柔的眸子里带了些忐忑,也沉了些寂寞。那笔字他分明就认出来了,连她落笔时揽袖的模样也不稍有差错。他说她是刻意模仿,可究竟得是怎样的模仿,才能令他将旁人误认做阿客。
    他就着一枚箱子坐下来,一页一页将那盒子里的书卷整理起来,翻看着。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阿客的手笔,连卷上批注的习惯也一脉相承。此刻他已什么都不愿想,就只是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葛覃匍匐在地,不解这话中因由。却又不敢问。
    苏秉正便又道:“朕记得她那笔字杂乱如石,何时改了笔迹?”
    葛覃愣了一愣——她毕竟是贴身伺候卢佳音的,她前后变化她不去深思,却不可能不知道。苏秉正只一提,她便了然,忙道:“小公主殁后,婕妤一度垂危。醒来后便将先前手书烧尽。改了笔迹。”斟酌了片刻,又道,“也许是经历了大变的缘故,性子也改了不少。”
    苏秉正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仿佛已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时什么都不想深思了。就只溺水挣扎般呢喃道:“也许是被人调包了。”也许是有人早早的调查过他的一切,就照着阿客的模样调_教了这么个女人来给他。他就是会轻易的被阿客的一个影子拿捏住,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软肋。
    他就只是不敢去想那个可能。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贪念必将他吞噬殆尽,再不能挣脱。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对阿客,会怎么令她厌恶和疏离。你看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而阿客又是得残忍到什么程度,才宁肯忍耐这些,也不肯袒露身份。
    他全力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他脑子一片混乱,只在此刻希望时光停留,不要催人。
    而吴吉便在这时推门而入,向他通禀,“陛下,卢婕妤身边女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收线好麻烦……尤其自己都把伏笔给忘了的时候……
    正文 55蒹葭(三)
    五十四
    苏秉正没有见芣苡。
    其实答案早就在他心里,无需再问旁人。
    他犹记得那日他昏睡醒来,自碧纱厨外望见卢佳音。光影静谧宁馨,她抱着三郎袒怀哺乳,眸光里是满满的温情和柔软。那个时候他便已认出了,他就只是不敢信,宁愿当一场美梦。
    他以为自己是太思念阿客了,才会有这幻觉。可他这一生究竟有多少时候不在思念阿客?又有多少时候想将旁人错认作她,聊以慰藉。可十余年过去他依旧是非她不可,竟有几回真能将旁人错认作她,又将她错认作旁人?
    他就只是不敢信罢了——他也比旁人都更有理由不信。
    是他亲手将阿客入殓——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等着阿客睁开眼睛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她在七夕夜里挽留他,她拥抱他接纳他,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等了十年才终于得到,这一生唯一想要的人,想要的安稳,想要的幸福。怎么可以就这么失去。
    可是阿客没有醒来。她确实是死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这是假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去证明这是假的。可真的就是真的,阿客死了,没留给他一分想望。因他比旁人都更努力的去挣扎抗拒过了,所以一旦接受,这事实他便也明了得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
    阿客问他,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为什么他总是宁愿相信更让自己痛苦的。
    因为那才是真实啊。他与阿客之间从来都是这样,所有的美好从来都只是短暂的假象,到最后只会让他在痛苦中更深的沉沦。他纵然再如何的期待能从阿客哪里得到,也已不敢相信阿客真的会给他。
    可就算心知阿客只是一时寂寞伸手抱抱他,他也还是会欢天喜地的扑上去。你看她满足了果然说把他扔掉就扔掉了。
    他可真像只狗啊。
    所以不去期待就好了。没有奢望的话,就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折磨到他了。
    怎么可以再上一回当啊……阿客都已经死了。骗他一回已经足够刻骨,怎么还能再让她骗第二回。
    夕阳渐渐沉落,苏秉正坐在箱子上,手肘搭在膝盖上,像只败犬般垂着头。光尘入室,寂静如斯。
    他只是不知该怎么做,这漫长的一生他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拿定主意,不知该信哪些,不该信那些。
    灯火初上时分,吴吉推门进去,轻声提醒,“陛下,入夜了。”
    苏秉正抬起头,便见如豆灯光,窗内空寂无人,只院中草木兀自繁盛。蓬莱殿终究是空旷久了,便清冷的荒败得厉害。白日里还不显,夜间便冷寂得令人伤怀了。
    四下里悄寂无声,他越觉得难熬,便说:“摆驾——”
    随即他便茫然了,阿客不在了,还有哪里是他的去处啊。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巨大的空茫和失措笼罩着他。就像无数次噩梦中所见那般,他仿佛又回到孩童时候,推开一扇扇雕花木门焦急的寻找。可他怎么找也寻不见阿客,终于孤身一人站在空茫茫的宫殿里,放声大哭。
    在梦里他还可以变回一个能哭的孩子。可现实里他该怎么办?
    他魇怔的模样令吴吉不安。吴吉便试探着接他的话,“拾翠殿萧昭容差人来请,陛下可去?”又道,“说是今日去太液池上采了藕带,请陛下去尝鲜。”
    苏秉正骤然便被带回了现实。他记得太液池上湖心岛里,卢佳音被软禁在那儿。
    他沉默了许久,方道:“……回乾德殿吧。”
    三郎也将满周岁了,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如今已开始晓事。见苏秉正进去,也不用人抱,便一路小跑去迎。他跑得尚不很稳,越跑越歪斜,待抱住了苏秉正的腿,终于一屁股坐倒。却不哭,反而抬头望着苏秉正,呵呵呵的笑起来。
    乳娘们一路追过来,不敢冒犯了天威。见父子俩撞到一块儿去了,便各退一步,在后头瞧着。
    苏秉正俯身将三郎抱起来,托在怀里,道:“你们下去吧。”
    三郎尚未断奶,却已能吃些流食。乳娘们调了蛋羹喂他,才喂到一半。因他调皮,沾了嘴角。苏秉正用手指给他揩去。他指上有茧,擦疼了三郎。三郎便泪汪汪的嘟了嘴唇瞪他。苏秉正道:“再瞪我你阿娘也不会来给你做主。”
    三郎竟真就不瞪他了,错手错脚的攀到他怀里,稚声稚气的叫着“阿……阿娘……”便抬手指窗外,道,“找”。他话尚说得不很溜,却已能听懂。常琢磨半晌不知该怎么说,连比带划,肢体语言便十分丰富。
    苏秉正见他童稚模样,心里便十分难受,将他按到怀里,道:“出去也找不见,你阿娘将我们丢掉,再不回来了。”
    三郎便乖巧的伏在他肩上,含着拇指不说话了。
    这么小的孩子尚不知难过是什么,却已经懂得失望了。
    可苏秉正抱着三郎,想起那日三郎仰头望着卢佳音,忽然便对着她叫了一声“娘”。那一声之后无数的细节再一度追入脑海,她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如昨,分明就是阿客的模样。苏秉正只觉逃无可逃。
    他只能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阿客已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他克制不住心里的声音——那就是阿客,他该立刻去把她找回来。他怎么能将她丢在那种地方,她该受了多少委屈。她该更不肯再爱他了。他又对她做了错事,他该怎么办啊……
    他只觉自己就要被她逼疯了。
    他忽然就想要见采白——他想当日采白何以就能那么笃定的说,卢佳音就是客娘子。她必定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说服他,他若肯信了,便也无需这么痛苦了。
    他终于还是宣吴吉进来,命:“去接采白回来。”
    吴吉一怔,犹豫着分辨道,“采白姑姑已回涿州了……”
    苏秉正便道:“那就去涿州接。”他见吴吉还去安排,便有些恼怒,问,“还有旁的事?”
    吴吉忙道:“是萧昭容求见……”想到萧雁娘素来颐指气使的模样,还是硬着头皮转话,“萧昭容说,她有重要的事上奏陛下,等不到明日。陛下不见她,她便不回去。”
    苏秉正情知她今日来说的,必定事关卢佳音。他固然百般不想听闻,终究还是说道:“让她进来吧。”
    萧雁娘不安的踱步在乾德殿外。
    今日苏秉正不肯去拾翠殿,她本想着暂将阿客的嘱托放一放——横竖离三郎的周岁宴没几天了,到时候再去讨面子更容易些。说真的,她还挺怕这表哥的,实在是被他打压得厉害了。很不想主动贴上去。
    但这一天她嚼着新鲜的藕带,竟有些食不甘味。
    她有家人帮忙打点,在宫中称得上耳聪目明。采白因替卢佳音说话而被苏秉正逐出宫去,这事她是清楚的。且兼亲自听阿客说出了“良哥儿”三个字,心里早有疑惑。无意间听苏显说起卢佳音,叫的都是“娘娘”,分明就是把她当文嘉皇后了。她开口纠正,苏显便傻乎乎的反驳了几句。童言无忌,她听得脑中轰然作响,便隐约明白了什么——人不爱动脑子,便会尤其仰仗直觉。她自幼长在江南,身旁老幼贵贱皆敬畏鬼神,倒是轻易就想到了。
    这一日她跑去湖心岛,不单是因为周明艳倒霉了她心情好,也是想试探卢佳音。到底因胆量不足,没敢直接问。可心里还是信了几分的。
    萧雁娘心里很感激卢德音。她虽懒却不笨。很明白,要不是有卢德音处处关照和保护着,她不被周明艳开膛破肚,也早被苏秉正刮鳞削角了。后宫这档事真说不清楚,并不是你家里势大,就一定能玩转和自保。
    卢德音不曾表功,有时真心被她恼到了,还要差人来训导她。但是对她好还是对她坏,萧雁娘心里明白。论说起来,在她眼里苏秉正压根就没不是他表哥,分明是债主来着,卢佳音却实实在在就像长嫂般可亲可敬了。
    所以当日卢德音去世,周明艳和王夕月都称病不肯主持,她才一反常态,不辞其劳的顶上前来。她虽凉薄,也有酬恩之心。
    如今既然隐约觉出卢佳音就是卢德音来,想到周明艳真可能就这么对她下手,便不能自安。
    在懒和良心之间纠结了半日,她终于还是来硬着头皮找苏秉正了。
    两个人碰了面,便像老鼠遇见猫。萧雁娘一反常态的畏畏缩缩,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苏秉正更无心故作和蔼,便开口直问:“去见卢佳音了?”
    萧雁娘忙谄媚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表哥……是不小心碰了一面,就短短的问候了几句。”
    她坦率认了,苏秉正竟就默然无言。萧雁娘偷偷瞧他的脸色,只觉他目光动摇得厉害,隐隐有些像被心魔魇到了,待挣脱又不能。她便有些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才道:“她都瘦得脱形了,满手茧子,想是吃了不少苦。看得人心里……”
    苏秉正身上就是一震,倏然便起身。萧雁娘吓得又退了几步,深觉此处不可久留。一时心里想好的煽情说辞全忘了,直接就奔主题,“我实在看她太可怜,推辞不了,就答应帮她带一句话,表哥想不想听?”
    苏秉正目光骇人得望着她,面色苍白。萧雁娘只觉他惯有的锋利里似乎透了些脆弱,隐隐令人觉得就要折断了。此消彼长,她竟不那么害怕了。苏秉正不说想不想听,她便斟酌着当作他想听,试探着说道:“她说,日暮风吹,落叶依枝。深宫难居,这一回……就放她回涿州吧。”
    苏秉正脑中便是一响,此刻他才终于能说出话来,“就算有了三郎,她也还是要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一章实在太难写了。写着写着就被男主给附身了,然后各种精分消沉t__t
    再也不写虐文了妹的……
    正文 56蒹葭(四)
    天色沉黑。芣苡尚未回来,阿客心里略有些不安稳。
    她并不如何指望萧雁娘——盖因太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她这辈子唯美食与轻暖不可辜负,旁的都是遇难则退能拖就拖。对她而言,直面苏秉正就是最大的难题。因此十天半个月的,能赶在三郎周岁宴前替她将话传到,便该庆幸了。
    她怕的是芣苡说多了话,令苏秉正另起猜疑。又怕芣苡落到周明艳手里,再生旁的事端——真要计较,比起借尸还魂来,她是有心人刻意养成的刺客,掉包进宫来害苏秉正的,还更容易令人相信些。周明艳很可能在这上头做文章。
    她正心事重重,便听外间窸窣作响,有人拍门道:“宫中传赏,出来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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