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雾,真是越看越像梦中的那只怪物,也像极了动手杀死星君的妖物。所以,这种鬼东西都是从东海里钻出来的?
    她知道自己距离真相仅剩一步之遥,她很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她压抑不住心头生出的怪异情绪。
    那是一种对身份未知、实力不明的敌人,无法避免、不可抹除的恐惧。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神君们的表情也像见了鬼似的,求助的目光在帝君和星君之间徘徊,只盼着两人中能有人做出回答。
    今日的推演结果实在太过模糊,星君只得诚实地摇头表示他也不明,只强调这是极其罕见的、近乎从未有过的大凶之卦。
    见众神越听越是一脸惊悚,帝君正打算解释,却听得默然良久的小姑娘冷冷道了句:“来了,小心。”
    这一句毫无起伏的话语让众神瞬间神经紧绷,纷纷取出法器准备迎战。
    见状,江槿月也聚精会神地看了过去,只见有什么东西冲破水流、划开黑雾,不紧不慢地露出一角,自漩涡中向众神现出它的本来面目。
    “门?”她虽不甚确定,但隐约记起沈长明曾在临城提起过“门”。看他那副耿耿于怀的模样就知道,这扇门定是给了他极重的心理阴影,或许便是一切灾厄的源头。
    她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双眼微微失神:“他说如果能早些发现就好了,指的会是什么呢?”
    直到门扉彻底脱离了漩涡的桎梏,她与众神才得以看清它的全貌。
    那是一扇瞧不清是什么材质的巨门,似青铜,色泽却要再亮上三分。门板上攀满了长条状的血污与狰狞抓痕,门框上雕刻着杂乱的花纹,远看像是鬼脸,又似眼冒幽光的妖兽头颅。
    空中早已阴云蔽日,门上细细密密的裂痕闪烁着幽幽紫光,如同妖兽细长瞳孔中时常会呈现出的嗜血凶光,不怀好意地窥视着众神迥异的神色。
    重获自由的巨门不管不顾地上升,似是漫无目的,却离众神君愈来愈近,门内的动静也愈发清晰地传向正凝神静听的神君们。
    “砰砰”的拍门声听着不急不缓,好似有人正漫不经心地叩门求见。除此之外,还有“咚咚”怪声,“沙沙”脚步声,甚至于此起彼伏的刺耳怪笑。
    不知门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头,可它们似乎全然不急着出来。就像是料定无人能有本事拦得住它们似的,如今只想先好生吓唬一番门外之人,将他们磋磨到彻底陷入绝望。
    就这一露面就引得风浪四起的做派,门后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极其嚣张的行事风格更是像极了那个丑陋的怪物。
    站在彻底炸开了锅的神君们中间,江槿月望着飞驰而来的门,默默思索起来。
    距离越近,门内的怪物仿佛越是兴奋。伴随着越发猛烈的叩门声、更为狂傲的大笑声,眨眼间门板上便会出现数条新的裂痕,涌出混合着冰凉死意的漆黑血迹。
    怪物似乎是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门上顿时紫光四射,像是要叫所有人都看清它的模样,再将它深深记在脑海中,成为众神最难忘的梦魇。
    见状,红衣姑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轻声道了句“装神弄鬼”,抿紧双唇提笔挥毫画出禁锢法阵,将整扇门牢牢包裹其中。
    无边血雾充斥着阵法的每个角落,硬生生堵上门板上的裂缝,略微抑制了怪物破门而出的速度。门内怪异的声响猛然一滞,下一瞬便又传来密集如暴雨般的“咚咚”撞门声。
    见她的术法有效,帝君立马乘胜追击,翻手间飞快释出一条金色游龙。指尖游龙见风而长,化作巨龙后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顺时引九霄雷鸣,轰雷掣电地穿过血雾死死缠绕于门扉之上。
    在两道法力的强势压制下,这扇怪门拼命挣扎却终究无力挣脱,如同耗尽力气一般,再无余力飞上天穹,只能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尽管如此,门内传来的嘈杂怪声却毫无停歇的意思,只是在阵法与金龙的包裹之下,听起来略有几分沉闷。
    见那门后怪物虽并未死心,但好歹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众神这才放下心来,一个个放下法器、收起灵符。
    星君凝视着熟悉的血红背影,他总觉得今日的她似有满腔愁绪。他虽不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他心中极为不安。
    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近,却仿佛下一刻就要离散,从此便是永诀。他几次对着那道身影伸出手,又默默放下,终究是怕唐突了她。
    还没等他发问,小姑娘便蓦然回首,转向脸色同样不好看的帝君,沉声问道:“帝君,这扇门后到底有什么?”
    “……幽冥尊主可知道,在三界之外还有一个地方?”帝君喟然叹息,众神君或是满脸茫然懵懂,或是满目惊惶无措。
    众神之中瞧着年岁最大的神君上前拱手,磕磕绊绊地挤出几个字来:“帝君?您的意思是,那是魔……”
    “嗯,门后确是魔域不错。”帝君缓缓颔首,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什么玩意?魔?”江槿月垂首凝望着那扇门扉,听帝君语气平缓地将事实真相娓娓道来,看着神君们愈发凝重的神色,一时间哭笑不得。
    什么上古神魔大战,不都是话本上编出来哄三岁小孩玩的吗?结果此事是真的也就罢了,当年所谓的七日天灾甚至还是魔族一手搅和出来的?
    那甚至都称不上“人祸”,大概得称之为“魔祸”了。
    “魔族是世间最神秘的群体,无人知晓它们因何而生。典籍有云,魔族早在万年前就已遍布三界,实力强劲,能与上古仙神平分秋色。”
    “自魔族被迫退回魔域,虽有此门作为三界与魔域的往来通道,我们与魔族一贯井水不犯河水、始终相安无事。直至千年前,它们自以为时机成熟,一朝大举入侵人界、意图不轨。”
    帝君蓦然一顿,众仙神肃然无声。江槿月虽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然而柿子要挑软的捏,魔族会挑实力相对最弱的人界下手,她倒是不觉得奇怪。
    “当年,集结三界众生,折损神将无数,亦不过能将魔族赶回魔域,无法斩草除根。故而,我以千年修为结阵,镇压魔域之门于东海最深处。数千年太平光景如白驹过隙,时至今日,魔族此举或是想要重启此门,再度扰乱三界。”
    说罢,帝君沉重的目光扫视过每一张面孔。众神君听懂的也好,听得一知半解的也罢,脸色都可谓难看到了极点。
    魔族能与上古诸神打成平手,这要是被它们冲破此门,那可真是要生灵涂炭了。
    眼见着众神君急得焦头烂额、唉声叹气,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向那扇门投去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走到星君身边与他小声交谈了起来。
    气氛显得十分紧张,像是要大难临头。江槿月不自觉地融入了这等焦躁氛围里,垂眸认真思量。
    只看这群神君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就可见他们当中不乏新晋的神明。也就是说,他们甚至没见过千年前为祸人间的魔族。别说魔族使的是什么术法武器了,他们没准都不知道魔族长什么样。
    如帝君所言,当年那场神魔大战过后,天界死伤惨重,就连帝君本尊都为镇压魔域之门付出了千年修为,如今定是实力大减、不复从前。
    结果,同样是过了千年光景,人家魔族偷偷摸摸地休整好了,又觉得自己行了。
    是故,魔族特意闹出这场海上风浪,一来可以略微试探天界实力,二来意在昭告天下:我们魔族要卷土重来了,打你们就像老子打儿子,快缴械投降吧。
    若不是自信到了极致,魔族断然不会做出这等打草惊蛇的事。可见它们虽身在魔域不得出,却并未把作为昔日胜者的天界放在眼中。
    区区手下败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此事疑点重重,一定还有什么被她忽略了的细节。
    江槿月掌握的信息太少,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索性不再去想前世之事。她抿着唇,脑海中又浮现了另一道身影,不由喃喃:“所以,那个要跟我决战的丑八怪是魔?”
    极有可能。
    毕竟放眼三界,也没什么东西能丑成那副德行,说它像鬼都是抬举了它。魔族既与三界为敌,想要毁灭尘世、消灭天道,亦顺理成章。
    真不知前世的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明明她人都死了,还能给魔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还能让那怪物恨她恨得牙痒,妄图把她的魂魄碾成碎片。
    “众位,虽说魔域之门现世,可眼下它不是被帝君和尊主镇住了吗?这既是魔域与三界的唯一通途,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相邢神君举手示意,显得信心满满,还有心思宽慰旁人。
    闻言,正与星君说着悄悄话的小姑娘暗暗翻了个白眼,多少还念着此人是星君昔日的同僚,好歹是没再出言讽刺。
    迎着众神君满含期待的征询目光,帝君只好再度给后辈们解释:“魔族来历至今成谜,有传言说它们是上古妖兽,亦有传言说它们是从前的神明。如今魔族既意欲染指三界,我等就要随时做好迎战准备。”
    “一念成神、一念堕魔……”江槿月眯着眼睛沉吟良久,一时如鲠在喉。
    倘若魔族真是昔日神明,这问题就更大了。这都不是老子打儿子了,这得是祖宗打玄孙啊。
    “金龙撑不了太久,至多不过七日。”帝君抬手一指,示意众神君朝魔域之门看去。
    缠绕于门扉的金龙已隐隐现出将要崩碎的迹象,身躯上布满裂痕,如同皮开肉绽。金龙原本澄澈的双眼更是被紫黑色魔气所覆盖,看着确是撑不了太久了,只是还在垂死挣扎罢了。
    见状,神君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对魔族的了解更进一重:连多年来被公认为天界实力最强的帝君都没法彻底将其镇压。
    更何况,这还只是一扇门!真是活见鬼了,那魔族到底是一群什么怪物?
    静静凝望着阵法中越来越稀薄的血雾,星君若有所思地低头问她:“月儿,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唔,我不太擅长结阵,倾尽全力大约也只能维系阵法七日不碎吧。”小姑娘歪着头眨了眨眼睛,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回身对帝君拱手道,“帝君,还请听我一言。”
    她说话可以说是代表了幽冥界的立场,在座的当然没谁敢不听。一时间众神君皆全神贯注,打算洗耳恭听。
    “七日内,请帝君尽快调集神将,以备不时之需。东海有任何异动,烦请即刻告知于我。”小姑娘望向看似风平浪静的深海,又道,“若是能够,请让周围城镇的凡间百姓尽快离去,免得生灵涂炭。”
    她年岁最小,倒是思虑周全。饶是情况紧急,帝君仍莞尔笑道:“尊主心善,牵挂苍生。这事交由相邢神君去办即可,尊主不必担心。”
    相邢神君隔三差五在人间走动,又一贯会哄骗人,一定很清楚要如何与凡人打交道,让他去办真是再好不过。江槿月瞥了一眼佯装正经的相邢神君,如是想到。
    “如此自然最好。”红衣姑娘大约是想不到别的事了,最终只温声温气道,“有需要我幽冥界相助的地方,帝君尽管开口就好,我自当全力以赴。”
    她这句话无异于给众神吃了一颗定心丸,仅凭天界与魔族抗衡,到底是胜算未知。毕竟魔族曾与天界交手,对他们的实力亦有所了解。
    而她不同,作为近年来刚刚出世的神明,又一贯神秘,极少在旁人面前展露实力,就连天界都摸不清她的来历底细,与世隔绝的魔族对她更是一无所知。
    如此,倘若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她或许就是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强的后盾。
    众神君顿时觉得现在的她格外顺眼,虽说她平日里性子乖戾嚣张,又从不把他们这群老前辈放在眼里,好歹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拎得清的。
    故而,诸神君对她又是夸赞又是尬笑,只盼着她七日后莫要食言而肥,自顾自地抛下他们不管。
    虽说眼下异变丛生,情况不容乐观,不过所有人都是斗志满满。有帝君和她坐镇,他们丝毫不畏惧所谓的魔族。
    江槿月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红衣小姑娘身上。自说完那几句话后,她便恢复了默然垂首的样子,极为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央,一身如鲜血般耀眼的衣袍随风飘荡。
    旁人自然看不透她的心思,可作为她本人,江槿月很是确信,她一定是有心事。
    世上能让她皱眉的事情都少之又少,此事能叫她如此魂不守舍,一定十分严重。自她与星君在阎罗殿内接到消息时,她便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另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是时不时悄悄看她一眼的星君。碍于人多,他只好压低声音问道:“是那扇门有什么不妥吗?你今日好像不大高兴。”
    闻言,她将落在门扉上的晦暗目光收回,对他温柔地展露出一个笑颜,摇摇头道:“没有呀,莫多想。星君大人,你很喜欢人间吧。”
    她的语气中并无半分戾气,抛却与生俱来的强劲法力与至高无上的地位,至少此刻,在他面前,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哑然失笑,虽前路未知,这一瞬他却莫名被她的笑意感染,而不慎忽略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忧愁。
    两相对视间,她的语气认真,甚至有几分倨傲地答道:“那我一定替你守住它。”
    过后,众神又互相商讨了些许事宜、分配着接下来的任务,说着说着,一个个都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样子来。
    与她和星君点头致意后,帝君正要带领众仙君回归天界,众神却惊觉天空中的阴云如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吹破揉碎,露出些许温暖的天光来。
    “天晴了?”
    这无疑是好兆头,谁会喜欢阴沉沉的、看着就叫人心情烦闷的天?
    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众神君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他们的笑容就定死在了脸上。
    金乌如烈焰般高悬中天,驱散了无尽阴霾与湿润水汽,正是雨后天晴的景象。可怪异的是,在苍穹尽头,另有一轮明月悄然升起,月光皎洁如山上白雪,在其周边亦有无数黯淡群星环绕。
    日月同时凌空,月亮还隐隐有朝着太阳不断靠近的趋势。谁也不知一旦日月相遇,会否造成更可怖的灾劫,只看着这一幕万分离奇的场景,都叫仙神心绪复杂。
    随着异象突生,平静已久的东海上,风浪再度肆虐。巨大的水柱自深海而起,直冲云霄。铺天盖地的巨浪源源不断地朝着海岸涌去,其声势浩大,比起方才有过之而不及。
    真正足以毁天灭地、睥睨众生的风浪,在雨过天晴时终于露出爪牙。
    神君们均是神色一凛,相邢神君二话不说便乘着祥云赶赴人间,他深知再拖不得了,必须赶在风浪席卷城镇前让百姓们离去。
    其余神明的身影消散于虚空后,阵法中只剩下他们两个静默不语地俯首沉思,望着天上地下愈发难以揣测、无法阻止的异象,各怀心事。
    “星君大人。”小姑娘倏忽出声唤他,待他回眸时,只轻笑一声,“看来是不能去东岳山了。”
    这一句话听着分外轻松,她笑起来又一贯俏皮可爱,眼中若有流光如絮,如三月春风般化解了他心中的焦虑。
    他不自觉地笑了:“待到风波皆定,我们再一起去,好吗?”
    她低头沉吟良久,终是柔声应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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