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帝道。
    三人谢恩起身,皇帝见他们都有些拘谨,料想是担心被自己责怪,遂笑道:“你们倒是风雅,山中听风、对月吟诗,好生趣致!”
    林茂一听皇帝的口气,就知道他没有怪罪,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开口,“微臣头回来这温泉宫,新奇之下有些激动。今夜实在睡不着,遂同如璟和伯玉在此聚会,不想惊了御驾,还请陛下恕罪。”
    “不怪你们。是朕自己想要到处走走,所以没让人在前面清道。”皇帝摇头,“这温泉宫这么大,咱们能碰到也算缘分。难得难得。”
    他话说得亲切,林茂心中更是安定,赔笑道:“陛下说的是,当真是难得的缘分!”
    杜清忽然道:“陛下说臣等风雅,您与充容娘娘月夜游宫,难道不是更风雅?”
    皇帝挑眉,“伯玉你竟打趣起朕来了?”
    杜清原本胆子就大,此番第一次随扈,免不了想在皇帝心里留个好印象,此刻见皇帝心情甚好,心里也有了三分底气,“臣不过是实话实说,何来打趣?臣见陛下与娘娘携手同游温泉宫,不由想起了当年端仪皇后久居温泉宫养病,太祖每每前往探望,也会伴她赏遍山中美景。臣少时读史,看到这一段记载,总忍不住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笑意深深,“本以为这样的情意只能在书中看到,却不想今日见到陛下与充容娘娘,这般琴瑟和鸣,让臣忍不住想起先贤之事……”
    他这番奉承话说得甚有水平,不仅把皇帝与太祖作比,还把顾云羡比成了端仪皇后。对于如今不过是个充容的她,可是好大一番抬举。
    顾云羡看着杜清俊秀的脸庞,微微一笑。
    今天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那般亲昵,想必让许多对后宫之事不甚关心的人也看出了她如今的受宠程度非同一般,讨好了她,以后的仕途没准就更顺畅了。
    这杜清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吧。
    她心中失望,原以为与崔郎在一起的人都该是傲骨铮铮才对,没想到却也是这般谄媚攀附之人。
    皇帝听了杜清的话哈哈一笑,“朕往日竟不知伯玉你还这般会说话,有趣有趣!不过你这性子在礼部做事,怕是难得宋齐的欣赏吧?”
    杜清叹口气,“陛下圣明。宋尚书为人严肃,又通晓礼义纲常,臣佩服不已。奈何臣实在才疏学浅,所以一直没能有所作为。”
    皇帝瞅着他想了一瞬,“你确实不适合待在礼部。”
    杜清竖着耳朵等了半天,想听皇帝接下来的安排。谁知他就那么说了一句,便放下这个话题,转而看向一直沉默崔朔,“如璟,你今日怎么这般安静啊?”
    崔朔笑笑,“陛下与伯玉、世则谈得投契,臣不愿打扰。”
    “听听,这口气真是深明大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多为朕考虑呢!”皇帝笑,“但实际上,这人小气得紧,朕来了这么久,连杯酒都不愿意请朕喝。你可别忘了,朕前不久还请你吃过一顿饭呐!”
    他又提到那顿饭了,顾云羡一阵无力,不愿去想象当崔朔知道他们费心改良青精饭是为了她时,会是什么表情。
    林茂和杜清对视一眼,轻咳一声,忍住唇边的笑意。
    崔朔似乎有些无奈,“陛下这便是冤枉臣了。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岂会舍不得一杯酒?只是这里没有多余的酒具,却要如何喝?”
    皇帝笑着给吕川递了个眼色,那边立刻心领神会,顺手打发了个小黄门去取酒具。
    “行了,咱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亭子里又不是没有位置。”回头看向顾云羡,“爱妃,陪朕在这里坐一坐如何?”
    因为当着外臣的面,他便没有唤她的名字。
    顾云羡知道如果此刻反驳会大大扫了他的兴致,遂颔首道:“好。”
    就坐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她可是和皇帝一起,还另外有两位外臣在场,众目睽睽,那些人就算想编排她和崔郎有私,也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机会。
    更何况,她对那位崔六郎也实在有些好奇。
    众人一起入了凉亭,皇帝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了,顾云羡伴在他身侧。见崔朔三人仍站着,皇帝笑道:“这里不是在宫中,诸位卿家不用如此拘谨,坐吧。”
    三人领命坐下,林茂见崔朔还是不怎么说话,担心他态度太过冷淡会开罪君王,硬着头皮帮他找话题,“说起来,如璟你与充容娘娘倒是知音呐!中秋那夜的琴声合奏,真是让我等大饱耳福!简直是余音绕梁、三月不绝!”
    崔朔闻言神情一动,看了顾云羡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世则过誉了。”
    林茂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顾云羡的声音,“本宫岂敢称崔大人的知音?当夜不过是班门弄斧,如今想来,还甚为羞愧呢!”
    崔朔这回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向她。昏黄的灯光下,她容颜净美,一如当年。
    微微一笑,他眼神温和,“娘娘这么说,便要让臣无地自容了。”
    皇帝见他们二人在那里说着客套话,忍不住回忆起当晚二人弹的曲子。那首曲子虽然在后面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太愉快的感受,但抛开那个,确实是配合得极好的一次合奏,“朕记得你们弹的是《怀人》?朕以前一直挺喜欢这首曲子,没想到如璟和充容也喜欢。”
    顾云羡微笑,“臣妾喜欢这首曲子里安静和缓的相思之情,让人听了忍不住动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晚臣妾把曲子里的意思都给弹变样了,还好诸位没有笑话。”
    崔朔眼中带上一丝追忆,看着远处葳蕤的群山半晌,才慢慢道:“臣喜欢那首曲子,是因为一位故人。”
    皇帝见他神情有些古怪,思考了一瞬才试探道:“如璟的这位故人,可是先夫人?”
    崔朔愣了愣,收回视线苦笑道:“陛下圣明。”
    见他眼中无法掩饰的黯然,皇帝忍不住叹口气,“你这也太痴心了,让朕说你什么好!看到你这样子,朕对你那位夫人真有几分好奇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你这番深情。”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伊人已逝,再好奇也看不到了,“你上回说不愿续弦,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朕不愿你把话说死了,才没有深究。如今朕想问你一句,你可是认真的?”
    “臣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陛下陈情了,当然是认真的。”崔朔平静道。
    皇帝看着他,有一瞬似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才慢吞吞道:“她就那么好,让你甘愿承受如此大的压力,也要这么做?”
    崔朔看着皇帝,声音轻而坚定:“在臣心中,她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坚强的女子,让我钦佩,让我永远无法忘记。”
    是的,这世上最善良、最坚强的女子。
    崔朔还记得,打从那日在顾府初见之后,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小小的姑娘。
    天气越来越冷,她是不是还会一个人在院子里和麻雀玩?形单影只,仿佛被人遗弃的小猫。
    他有心再去看看,却又不愿让顾三郎瞧了笑话,只得硬生生把这个冲动忍住。
    太过纠结,以至于某日顾三郎再次邀请他去顾府做客时,他答应的速度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此时距离他上回过来不过小半个月的时间,煜都却已经又下了两场雪,寒风凛冽,挂在脸上隐隐生疼。
    他与诸位友人一起在湖心亭饮酒赋诗,中途借口更衣,再次去了上次见到她的地方。
    去之前他在脑子里构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天气太冷了,她便没有再出来了,又或者她眼睛好了,有更好玩的事情要做,没空和麻雀混在一起。
    就这么一路猜测,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然而再多的想法,在看到那个坐在落满积雪的松树下的小小身影时,都退到了一边。
    那一刻,他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很期待看到她。
    她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短袄,眼睛上仍然缠着白纱布,面前放着一张琴,纤细的手指在上面拨弄着。
    她弹的是《怀人》。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一个姑娘,琴声里也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
    透过她的琴声,他看到了烟雨蒙蒙的江南,渔夫撑着船滑过白雾茫茫的江面;看到了少女簪在鬓间的木兰花,露珠在花瓣上滚动;看到了十里相送、依依不舍的友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朝别离,再见无期。从此故土便是千里之遥,此生都不一定能再回去。
    一曲毕,她低着头,仿佛在沉思。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她立刻道:“阿瓷,是你回来了吗?”
    他道:“不是阿瓷,是我。”仔细思索了一下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立刻明白,“你三堂兄的朋友。”
    她回忆了一瞬,“你是,上次与我说话的那个公子?”
    “对。”她还记得他,他心中没来由的喜悦,“我又来了。怎么你今日没与麻雀玩了?”
    她摇头,“我要练琴。”
    “你眼睛都没好,练什么琴啊?”他忍不住道,“不过你方才那曲子弹得真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琴技已经这般了得了。”
    “可后天又不考那首曲子,弹得好有什么用?”她闷闷不乐。
    “什么后天?你要考试?”
    “大伯母让我跟着姐姐们一起学琴,后天弹新曲子给师傅听。可我眼睛上的纱布要明日才能拆掉,根本没法子学新曲。”
    他困惑,“她们明知你眼睛不方便,为何要让你学新曲?”
    她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大堂姐说我的琴弹得好,所以大伯母要栽培我……”
    她说得含蓄,他却立刻明白了。又是枪打出头鸟,想必是她的琴艺让其她姐妹嫉妒了,所以故意给她下个套,等着看她的笑话。
    “我这几天一直想努力弹好那首曲子,可眼睛看不到,根本没办法。”她道。
    他心念一动,一句话还没深思就说出了口,“不如我教你吧。”
    她微惊,“可以吗?”唇边已忍不住浮上笑意。
    他本来有些后悔,可看到她的神情却立刻释然了,“当然可以。我这会儿还有事,明日未时,你在这里等我,我来教你弹琴,好不好?”
    她得了他的承诺,却又开始忧心,“一日的时间,够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放心,我的琴艺还是不错的,你基本功也学得好。有我教你,一天已经足够。”
    她终于放下心来,露齿而笑。
    他看着她的模样,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竟觉得无比贴切.
    他更衣的时间太久,等回到亭中时友人们自然一通取笑,说还以为他喝酒喝不过他们,便趁机逃了。他笑着一一回应,转头却对上了顾三郎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没来由觉得心虚,端起一杯酒顺势避开了他的视线。
    73
    原本还在思索,第二日要以什么借口再去一趟顾府,却被一件突然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
    清河老家来了一位族老,要与他商讨他的婚事。
    他坐在正堂,看着外面不断变化的天色,想着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也不知她等急了没有,还是已经等不下去走掉了?
    对面的族老仿佛没看出他的焦虑,仍在不紧不慢地絮絮叨叨,“族里的意思呢,是六郎你岁数也不小了。俗话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子总要先有家室,才会安定下来。更何况你们这一脉人丁本就单薄,你更要早些娶妻,延续香火才好……”
    他心中烦躁,忍不住打断他,“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族老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悦,却也知道他脾气一贯如此,不得不忍了这口气,“族里为你选了几门闺秀,想着你一贯是个有主见的,便没有一手包办,留给你做最后决定。眼看也快过年了,你总不能在煜都过年吧?明日便随我启程回清河,咱们早些把这事儿定下来,也不用终日记挂着了。”
    他看着族老貌似为他打算的脸,心中一哂。他们这样的旁支庶子,婚事从来都会沦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他因为才貌出众、名声在外,族里多给了一些重视,但根本上不会有任何变化。
    说什么让他做最后决定,但事实上无论他如何挑选,始终都在他们为他划定的范围之内。
    就好像一只被折去翅膀的小鸟,主人拿了三个笼子放在它面前,让它自己选择钻到哪个笼子里去。
    可无论选择哪个,牢笼就是牢笼。不会因为被关起来的过程好看一些,这只小鸟就变成自由的了。
    他觉得厌烦。
    厌倦这样的人生,始终一层不变,从开始就能料到结局。
    听从家族的吩咐读书识字,听从家族的吩咐娶妻生子,将来再为了家族的希望去考取功名,永远在别人的操纵之下。
    什么都有了,却唯独失去了自己。
    想到他们很快就要硬塞个女人给他,成为他相伴一生的妻子,他本能地心生抵触。
    “如果我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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