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里的空气很压抑,再不出点动静,人都能憋疯。几何硬着头皮,干干地先开了口。
    “皇上说,想封我做骊国夫人……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怎么也推辞不掉……对不起,四哥,又给你带来麻烦了……”她无措地搓手,话语喃喃。
    “再不许说这样的话。”戴龙城伸来一只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柔夷。“你我夫妻同体,休戚与共,何来‘麻烦’一说?”
    他的手心很暖,像暗夜里的汤婆子。几何心头一暖,轻轻将头靠在了夫君的肩上,微微阖了双眼。
    “几何……”戴龙城在静谧中揽过她的腰肢,竟轻轻叹了口气。他沉吟着,踟蹰着,犹豫着……几何惊醒,直起凝望,双眸相对。
    “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不会忘掉。”戴龙城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言语着,“会成为压在你心头上的一块石头,会成为你忧思的祸首、不快乐的源泉。我只想让你每天都开心的生活,不想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徒添烦恼。几何,再坚持最多三年,我就会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你只要守在我身旁,相信我,陪着我,就足够了。”
    几何木然点了点头,觉得心口似堵上了一团棉花,不能说,不能道,还得在嘴角强勾上三分笑。她压抑着翻滚不平的心绪,抬手卷帘,向外望去。
    雪,愈下愈大了。眼前的商铺屋檐上、窗槛上都铺满了粉状雪花,空濛的街上远近莫辨,行人在雪雾里忽隐忽现。四周寂静异常,似能听到雪打在帘上的“扑哧”声……疑心如同旷野滋生的暗火,一旦起了,就不会轻易地退下。
    ——身边这个人,该多了解下了。
    戴龙城白日里很忙,据秦二说,这位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大人最近正在大力结交京郊要员。几何无心过问政事,赶紧托人将涂文辅请来。
    “帮我查一个人,”几何习惯了开门见山,“务必要秘密、再秘密地查,且绝不能说是我查的!”
    “您莫非想查戴大人?”涂文辅失笑,“瞧紧张那样……”
    几何望了望四周,郑重地点了点头。
    涂文辅瞬时没了笑容。再三确定几何不是在说笑后,他才轻了轻嗓子,缓缓讲来。“大人的身世,当初九千岁差东厂专门查过。虽有异常,但没有任何破绽。大人为戴舍人外室所生,生母早亡,六岁时回了戴府,再别无其他。夫人是怀疑?”
    几何咬了咬嘴唇,“我怀疑他不是戴家的人。”
    “九千岁也怀疑过,但……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涂文辅拧着眉头分析开来,“这么多年,也不见大人和旁人有什么特殊的联系。若是身份存疑,是什么遗孤遗后,在其长大之后,必定会和亲人或仇家有刻意的接触。大人虽创建了燕雀门,交往广泛,但若说是‘刻意’交往……也只有信王爷了。”
    “信王爷?”几何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天潢贵胄的王爷,做“亲人”是不可能了;且那信王比戴龙城还小,当时才三岁不到,更不会是“仇人”吧?
    “戴家的亲戚查过没有?”她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突破口。
    “戴郎中是孤儿,没有亲戚。”涂文辅却笑着摇了摇头,“夫人在戴府住了近两年,哪见过有本家来往?您应该能感觉的到的,尤其是过年。”
    “可……”几何将疑惑吞回了肚里,戴龙城分明说过姑姑……不过这些话,还是不能全说给涂文辅听的。
    “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夫人一个好消息,”涂文辅突然满面春风,“陛下已经同意咱家的提议了,将袁崇焕升辽东巡抚,加兵部侍郎衔,其余将军也有相应封赏。”
    “哦。涂总管收了军士之心,居功甚伟啊。”几何挤了一个笑出来。
    “咱家还让人弹劾了高第,将其罢官去职。如今继任蓟辽经略的王之臣,可是咱们的人。”涂文辅意得志满,“如今北边军政两边都是咱们的人了,九千岁虽派了太监刘应坤、纪用出镇辽东,监视袁将军,但咱家瞧着袁将军的脾性,呵呵,有好戏看喽……”
    草长莺飞,春回大地。天启六年三月,朝廷下旨,擢升袁崇焕为辽东巡抚,加兵部侍郎衔,与刘应坤全权负责关外大小事宜。同时,大肆封赏有功内侍及王恭厂诸人。王恭厂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机构一举变成大明朝最炙手可热的神秘部门,一时间鸡犬升天,烈火烹油。只是,厂督几何的那个“骊国夫人”封号一直迟迟未下,据尚宫局女官说,是皇后娘娘动了中宫之仪在御前极力劝阻,皇帝一向敬重皇后,此事只得作罢。九千岁和奉圣夫人也罕见的附和了中宫一回,并没替干女儿力争封号……
    几何虽心想事成,从此不必被架在炭火上烤,但心底里也着实纳闷——不知她何处惹了皇后,或是做了什么事竟让皇后如此厌恶?这位素有美名的贤后居然动用了中宫仪仗来阻挠她国夫人的封号!要知当初皇后责罚九千岁和奉圣夫人时都未如此大张旗鼓!
    尘埃落定,将军回防,作坊开工,御赐的夫妻团聚小假期也过去了。几何抖擞精神,又恢复了家、大内、王恭厂三点一线的生活。皇帝依旧对他的木匠活儿情有独钟,信王自开牙立府后开始频频染指朝政,涂文辅正式与魏忠贤分庭抗礼,锦衣卫北镇抚司许显纯前来王恭厂拜帖投靠大表忠心……风平浪静,诸事顺意,一切如常。
    这一日晨曦初起,数鸟鸣于窗前,叽叽喳喳不停。戴龙城和几何均从睡梦中醒来,见时辰尚早,也不愿起身,就在大被中耳鬓厮磨,絮絮细语起来。一来二去,温香暖玉凝脂娇娃的撩拨着戴龙城腹火升腾起了兴致,他喘息着,三下五除二将几何剥的如初生婴儿般,袭香分股,就压上身来。
    “干嘛……”几何红潮上颊,娇羞不已,听着窗外渐渐多杂的声音,百般推阻着,“不要啊……大清早的,叫人听到了……传出去……多不好……”
    “你别出声不就行了,”戴龙城低声笑着,肆无忌惮地抚弄着身下的樱房椒乳,“怕什么,这不正合了说你的典故……金刚来了……”
    几何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羞臊不已,当即掩面捂脸,扭过身去,自此一心向隅,打死也不肯承欢。戴龙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厢百般赔笑也无济于事,正懊恼着,突然心头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可拿捏的绝好之事。
    “哎——呦,”他躺回了原处,长吁短叹,拖腔滑调,“为夫这儿有个好消息,娘子你想不想听啊?”
    “爱说不说。”几何重重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既然娘子没了兴致,那就不说了。”戴龙城夸张地叹着气,“可惜为夫忙碌经年,寻遍天下,好容易将夫人交代的事情办出了点结果……”
    “什么?!”几何似吃了回春丸,当下无比惊喜地弹回了身,“是我娘的事吗?”
    “哎呦……要起了!”戴龙城慵懒地伸了个拦腰,“堂堂朝廷命官,大清早赖床不起的与夫人说枕头话,这要传出去……”
    “四哥!相——公!”几何无比绽放地扑了上去,扭动身姿,极尽谄媚,那声音娇媚甜腻的仿佛都能化了春风。
    “为夫今日还有要事,先起了,你多睡会儿吧。”戴龙城正眼也不瞧她,肃着脸掀被起身。
    “相公……”几何死死抱住他的大腿,身形改扭为蹭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告诉妾身嘛,告诉妾身嘛……”
    “唉,为夫这阵子烦事过多,记性有些减退,”戴龙城拍了拍她的头,邪邪地笑了。“至于一时能记起多少……就要看娘子如何侍奉了,嗯?”说着,他好整以暇地躺了回去,头枕双臂,得意地朝她——扬起了下巴……
    “爱卿还是略施粉黛的好,”朱由校在交泰殿一边钉着床脚一边随口评价着,“像今日这般添些腮红,显得面若桃花,气色绝佳。”
    几何今日几乎是小跑觐见的,险些误了伴驾的时辰。闻得皇帝的溢美之词更是羞愧难当,她脸上哪里是涂了腮红,分明是……那个该死的戴龙城,竟“逼”她学着那春宫画册施展“武艺”,直直折腾了她一个早上……白日宣淫,浪声娇做,她在府里的端庄名声算是彻底葬送了!
    整整一日,几何都魂不守舍。她的心里被那个好不容易从戴龙城口中撬出来的消息填得满满——她的娘亲,终于有消息了!上海县赋闲在家的徐光启大人出了举荐信,那个一直和她娘亲在一起的传教士熊三拨,来京城了!戴龙城为保险起见,安排当初在京郊燕雀门总部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徐仙一路专门护送,两人昨日就进京了,就住顺承门旁的秘色轩!
    草草应付完手头差使,几何结束了觐见,拔腿就向宫门飞奔而去。太好了!两年了,终于有娘亲的消息了!几何恨不得马上就能出了宫门,叫上快马,向秘色轩飞去!
    傍晚的夕阳很美,暖暖的余辉把影子拖曳的长长的,天空的落霞映在青色的石阶上,看上去像是琉璃般晶莹璀璨。几何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小跑着,觉得眼中景色无比的美好,直到——迎面碰上了……信王。
    华庭空旷无遮,几何躲也无处躲,避也避不开,瞥了眼自己身上的内官常服,当下只能屈膝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免了。”信王气定神闲地缓缓走来,金冠紫袍,玉带银靴,冷峻的面容,配上再冷淡不过的声音,“咦,原来是厂督大人啊?”
    “王爷,王恭厂有急事,下官要过去一趟,就此叩别了!”几何快速将话说完,收了礼就想跑路。
    “哎?”信王左臂一展,不怀好意地冷笑开来,“这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厂督大人连叙旧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本王么?”
    “这……呵……”几何心下突突,一头冷汗,绞着衣角,僵着笑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厂督大人……好像很怕本王啊?”信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笑的趣意十足,“难不成未入王府,心中有愧,怕本王强占了你不成?”
    “王爷!”几何羞的满面绯红,“天子脚下,还请自重!”
    “啧啧,”信王不屑地弯了嘴角,“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没想到厂督大人竟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下官何处受恩,还请王爷明示!”几何怒火中烧,就差没怒目相对了。
    “明示?”信王轻笑,“厂督大人,能知你心中所想,且真心帮你解忧的,唯有本王啊。拒绝国夫人的封号,阻止雷神入京,连戴龙城都知道来求本王,怎么,你这正主,却丝毫不晓?”
    几何大怔。脑海里突然将所有事情串联到了一起,信王——张皇后?信王——许显纯?
    “还有,你一定要早日明白一件事——这一切的主宰,是本王。连你,也是本王的。”信王在她耳边轻轻留下一句,大笑离去。
    几何心头一震,扭头望去,却见那信王昂首阔步,头也不回,渐渐消失在殿角飞檐,走入那耀目的金光中……
    顺承门秘色轩。
    几何下了马,凝望着客栈那金漆匾额,却好一阵犹豫不前。颇有些近乡情怯,不敢问人的扭捏之态。正踯躅着,忽听得马车铃响,一宽辐大车停在了客栈门口。
    小二殷勤地上前打帘,打轿中走出的,竟是一体态魁梧,红毛碧眼,白面黑衣的欧逻巴人!几何瞥着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和胸口那偌大的十字,心头猛然跳动了起来——熊三拨?!
    那红毛传教士轻车熟路地进了客栈,踏踏上了楼梯。几何行至账台前,从怀中摸出了一排大钱。“掌柜的,打听个事。”
    客栈掌柜瞧几何一身鲜亮的内官常服,相貌俊美,声调尖细,马上堆上了一副菊花般的笑容,“想问什么公公吩咐就是,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几何窘迫地咳了一声,也不欲点破,“刚才上去的……”
    “欧逻巴来的红毛,传什么圣教的,昨个才到。”掌柜的点头哈腰。
    就是他!几何心头一喜,“可有同行之人?住哪个房间?”
    “有!就住在天字……”掌柜突然目光一亮,低声笑道,“就是刚进门的这位小爷!”
    ☆、雁杳鱼沉
    几何回身一望,见徐仙正哼着小曲,兴冲冲地提着一打书稿迈进门来。
    “夫人?”他一见几何,很有些手足无措,“大人说……夫人酉初才得空,我……我出去搜小说了,一时忘情……”
    “无碍,我也是才来。”几何觉得这徐仙着实直白的可爱,“快带我上去吧,会一会那熊三拨。”
    徐仙爽声应诺,三步并两步蹿到了几何前面,他一边引着路,一边讲着一路上与熊三拨聊过的话题,熊三拨说他一直和一个造地雷的女人在一起,熊三拨说他们在大同府待了很多年……
    几何听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了,“他没说那女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徐仙摇头,“他说那是他和那女人的秘密,他要为朋友保守秘密。我也不知老夫人姓氏容貌,也没法打听。”
    天字一号房,几何终于与朝思暮想的传教士熊三拨见面了。
    “熊教士,还认得我吗?”她双手去了冠带,散下了一头秀发,“五年前,在南洋,您搭了我家的船……”
    “哦!”熊三拨瞠目结舌,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后,竟慢慢摇起了头,“这位小姐,您可能认错人了。”他说话的腔调还带着明显的欧逻巴味儿。
    “我想,您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认错的。”几何的嘴角轻轻一勾,“当年是您把我的娘亲带走的,她现在在哪里?”
    “哦!小姐,我听不懂您说的话!”熊三拨将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认识您的娘亲,我是个四海飘的传教士,才从上海县过来!”
    “她娘亲就是和你一起去大同的那个女人!”徐仙急不过,上前插了口。
    “徐公子,您在说些什么?”熊三拨瞪大了眼,“什么去大同的女人,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徐仙噎住了,“你忘记了吗?你跟我说过,那女人很厉害,会造地雷!”
    “没有!”熊三拨耸肩,“徐公子您在梦呓吧?”
    徐仙呆滞了,几何也愣住了。
    “夫人!”徐仙转过脸来,差点没剖心明志了,“我没有撒谎!他绝对说过……”
    “好啦,”几何按下了徐仙挥舞的手臂,递给熊三拨一个灿烂的笑容,“熊教士初来京师,舟车劳顿,想必还未休息妥帖。在下王恭厂厂督是也,日后会常来打扰。告辞了。”
    “厂督大人慢走。”熊三拨忙单手施礼送客。
    几何连拖带拽,好容易将激动的徐仙给拉了出来。
    “五年前我见过他,就是他。”她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一个传教士,为什么要撒谎呢?”
    “鬼知道!”徐仙恨得呲牙裂嘴,“他奶奶的,红毛也会翻脸不认人!等天黑偷偷将他绑了,用锦衣卫的那一套家把式给刷一遍!不信他不说!”
    “别冲动,”几何沉思,“帮我好好想想,关于我娘,他都说过什么?”
    “他说……”徐仙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他和这个女人一直在一起,找一个东西?还替她转过书信?”
    “然后呢?”
    “没了。”徐仙肯定地摇头,“他整日里一门心思就是劝我入那个圣教,其他的话不多,真烦死人了。”
    “他怎么突然就变了呢?”几何轻轻嘀咕着,甚是头疼。“他……难道接触过什么人?”她突然心中一闪!
    “我……今日没跟着他……”徐仙郁闷地低下了头,“他说要去京师贵人家中去转一转,劝几个人入教。我就去西市搜稿子去了……奇怪了!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变卦了!”
    “多调些人手来,这几日好好看着他,”几何叹了口气,“就这一条线索了,千万别断了。看他都和什么人来往,是什么人给他灌了迷魂汤……”
    戴龙城回府听了几何的复述,也觉得很纳闷。“徐光启大人在书信上,也提了你娘的事啊。这个熊三拨……”他轻轻扣着桌面,沉默半晌方语,“几何,你别急,凡事皆有原因。既然人已到了京城,就不怕他不松口。这件事我来办,你先去找个画师,画一幅娘亲的小像。”
    几何也没有旁的主意,当下频频点头。
    翌日,戴龙城很早就离府了。几何放任自己多眯了一会儿,却不想木香轻轻走了进来。“夫人,锦衣卫来人求见,说有位许大人……吩咐务必等您一个人的时候,送呈东西给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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