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吧,江雪芽想。
    “江雪芽,洽勇武之德,表敬慎之型,孤欲妻尔为宗后,”澹台净问,“尔,可愿否?”
    “大掌宗,”江雪芽笑得嘲讽,低声问,“这是你对我的补偿?”
    “补偿?”澹台净道,“孤从不补偿,因为孤从不犯错。”
    何其心狠的一个男人呀,江雪芽在心里叹息,怪不得他当了这么久的大掌宗。或许身居高位,便要把心弃置在尘土里。云端上的人,怎么能有心呢?心太重,他们会不堪重负,堕下云端。
    罢了,她有什么资格责怪他?相反,她懂他,为了杜绝隐患,必须斩草除根。澹台净可以亲手杀自己未出世的亲子,她也可以亲手处决情同手足的兄弟。归根结底他们是一样的人,她甚至比他更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她要走的路是修罗之路,她早已无法回头。
    “那你为何要娶我?”江雪芽问,“因为我很像她么?”
    “并非如此,你二人虽然肖似,终究不同,孤也不会让你饰演他人。孤已说过,选贤媛,资内助,你很合适。”澹台净伸出手,“留在边都,留在孤的身边。孤不会和你有孩子,但你是孤唯一的宗后。”
    他的手停在江雪芽眼前,修长白皙,如玉雕一般没有瑕疵。他继承了“暴雪”秘术,不仅发色眸色较常人淡些,体温也比常人冷许多。江雪芽上他的时候,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是冷的,暖不起来。他从始至终没爱过她,他留下她的理由是他需要她为他冲锋陷阵。
    江雪芽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把她拉起来,然后松开。十指相扣,彼此的手都那样冰冷。
    他注视着她,等待她的回复。
    所有人都看着她,殿中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寂静。
    “愿意啊,”她低声说,“我怎会不愿意?”
    演戏演到最后,不自觉入了戏,她为自己感到可笑。
    不要犹豫,不要心软,她提醒她自己,他们天生为敌。
    “好。”澹台净回过身,拾步踏上九重阶,“钦天司诸卿,拟诏择吉日,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除江雪芽外,百官下跪,高声道:“谨遵大掌宗法旨。”
    “澹台净!”
    高呼声中,一声清亮的嗓音忽然响起。谁敢直呼大掌宗名讳?大家悚然抬头,看见江雪芽奔上九重阶,三步并作两步,像一只绛红色的蝴蝶,扑入大掌宗的怀抱。这般逾矩的举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刚刚得了册立的信儿,诏书还没下呢,就如此无视礼仪,不遵法度么?想必就算是大掌宗也不会纵然她如此骄纵,定要治她个殿前失仪,打个几板子。
    江雪芽也是这么想的,她在众目睽睽下扑向了澹台净,她想她一定会被打出去。他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的空气瞬间冷了下去,让人觉得凛冬来临。江雪芽等着他的灵压加身,或者冰冻三尺,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什么都没有发生,澹台净甚至没有推开她。
    她竟然真的抱住了澹台净。
    百官静默,没有人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澹台净乃是大掌宗,谁人能不经过他的同意近他的身?若澹台净愿意,在江雪芽扑向他的刹那间,他就能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冻成冰块,她甚至触碰不到他的衣角。可他没有那么做,江雪芽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在北辰殿中,在大朝议上。
    百官目瞪口呆,然而下一刻,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看见江雪芽缓缓松开澹台净,而澹台净的胸口多了一把匕首,鲜血如泉涌,他深黑色的衣襟上有一片深重的水色正在洇散。
    澹台净的身子一寸寸矮了下去,竭力握住江雪芽的手腕,才能堪堪维持住他身体的平衡。
    江雪芽看见他精致的眉心因疼痛而皱起,素来漠然威严的眼眸也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在为你的孩儿报仇么?”澹台净哑声问。
    “不,”江雪芽在他耳畔道,“大掌宗,你还记得么,你曾说,你常常感到棋盘对面有人同你对弈,只是你从未捕捉到他的踪迹。”
    “……”澹台净的手掌攥着她,她的手腕多了五道红痕,“是你。”
    “很荣幸成为你的对手,”江雪芽漠然道,“你输了,大掌宗。”
    澹台净的脸色蓦然沉下去,暴雪秘术瞬息发动,风雪充斥北辰殿,片片如凛冽的刀刃。澹台净脚下四周被冻住,震怒的风雪将江雪芽击下九重阶。她凌空旋身,单膝跪地,脸颊多了道被雪刃割出的红痕,胸口被冰霜封冻住。
    若是平日的澹台净,冰霜会顷刻间冻住她的心脏,她根本无法存活。然而今日,匕首正中澹台净的心口,他的身子一寸寸矮了下去。原本冰冻的周围三尺地正逐渐解冻,他感受到一种痛彻心扉的苦楚,仿佛是来自伤口,却又似乎来自于更深处。他竭力调整呼吸,可是每呼吸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血流涌出指缝,他倒下的身影如玉山倾颓,长长的灰发曳落于地。
    有武官拔出刀,嘶吼着朝江雪芽扑过去。然而他很快被另一道刀光追上,殿中江雪芽的拥趸图穷匕见,纷纷振衣而起,袖下带出凛冽的刀光。殿中一片混乱,血肉横飞。殿外,军士队伍中的奸细悍然拔刀,砍向同袍的后背。
    江雪芽拂去胸口的冰霜,站起身,与脸色苍白的澹台净遥遥相望。
    这个男人恐怕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他忍着呼吸间的阵痛,一字一句问:“江雪芽,缘何叛孤?”
    “因为我是妖,”江雪芽擦去唇角的血,张狂的笑容明艳似火,“澹台净,我是妖。”
    她拔出手铳,澹台净鲜血淋漓的掌中亦凝聚冰雪。
    瞬息之间,子窠和雪刃同时向对方飞去。子窠洞穿澹台净的胸口,他眸子紧缩,却不动如山,固执地注视对面那个女人。雪刃逼近江雪芽,扑面冰寒,江雪芽额前的发丝结上霜花。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侍者,替江雪芽挡了这一刃。侍者整个被冻住,摔在地上,碎成冰块。
    江雪芽收起手铳,转身离去。澹台净倚在玄武石栏杆边上,渐渐涣散的眼眸映照出女人漠然的背影,眼看她越来越远,最后走进北辰殿门的光晕。
    冷。
    澹台净出生于冬日,身负“暴雪”终身体寒。他早已习惯寒冷,可临死之前,他竟因这寒冷产生了深深的痛苦。那仿佛是一种根植在魂魄里的痼疾,甚于头风,无法根治。他沾满血的手颓然一落,耳畔响起周围人的嘶吼:“大掌宗崩逝了!大掌宗崩逝了!”
    而光晕中的那个女人,从未回头。
    江雪芽在纷乱中走出北辰殿,将灵石填进中央星阵。时间掐得刚刚好,午时正,日头高悬,所有星阵灵石归位。庞大的光柱从星阵中喷薄而出,北辰殿厮杀的武官不自觉停了刀,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边都四方升起同样磅礴魁梧的巨大青色光柱,犹如传说中支撑苍穹的四方天柱。天穹变得昏黑,云层成为巨大的漩涡。边都所有人停下脚步,停下手中的活计,惊慌失措地仰望这一幕。
    数里之外,刚刚苏醒的苏如晦裹着狐裘,颤抖着站起身,眺望风云变幻的边都。
    “完了。”苏如晦沙哑地喃喃。
    “怎么了?”混混们和僧侣们面面相觑,“边都发生什么了?”
    苏如晦终于明白,江雪芽要他布的星阵并非为了筑什么“照妖镜”,而是要模仿黑街当年的整体挪移,放大无相法门的秘术效果,将妖族王城搬到边都。
    这就是妖族克服万里路途降临人间的办法,这就是他们对付雪境长城钧天星阵的办法。他们不跋涉,不攻城,他们利用苏如晦,窃取他的星图和星阵,直接绕过了人间最强大的防线。
    江雪芽成功开启了星阵,那阿舅怎么样了?恐怕是凶多吉少。阿舅若安在,怎么会让江雪芽开启星阵?苏如晦痛苦万分,怒极攻心,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眼见他情绪太过激动,桑持玉一个手刃打在他后脖颈子上,他倒入桑持玉怀中。
    桑持玉抬头望了眼远方,沉声道:“传讯给韩野,让他关闭边都的黑街据点。所有在边都的黑街人士,即刻撤离。”
    他的话音刚落,边都上空,巨大的城池从黑色漩涡中出现,如同一只魁伟的钢铁巨兽从天而降。妖族的岩石宫殿、漆黑的庙宇、高耸入云的石塔……还有其他喊不出名字的怪异建筑遮天蔽日地压向边都。人们哭叫着四散奔逃,他们的身后的木头飞廊、茶楼酒馆、民居寺庙被空中下降的城池当头压下,四分五裂。那些黑色的建筑中飞出无数可怖的怪物,有的扑着膜翅,有的曳着长尾,它们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它们都拥有冰蓝色的眼眸。它们的眸子冷酷又嗜血,映出底下蚂蚁般溃逃的人影。
    妖物长嘶,鲜血掩埋边都。
    北辰殿前,江雪芽恭敬地单膝跪地。她的身前,一个魁梧的影子笼罩了她。
    江雪芽垂着头,一字一句道:“恭迎罗浮王降临人间,自今日起,人间四海,俱我妖土!”
    第77章 苏如晦不许笑
    “咔吱——咔吱——”
    苏如晦持续地听见锯东西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声音离他很近,好像有谁在他身边锯木头。他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恐惧,等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做梦。
    他趴在一张石台上,四周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石台,每张石台上都躺了一个肉傀儡。他的身上连接了许多人造牛皮经络,最粗的一根直接连入他的后颈。经络与地上的星阵相连接,源源不断的灵力流顺着经络流入他的身体。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伤口已经被缝合,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老爹不是说能让他的伤口恢复原样么?看来那家伙的能力也十分有限。不过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苏如晦没法儿要求太多。
    他记得这里,这里是极乐坊的傀儡工坊,很多年前他是这里的主人,他培养了一批工匠,传授他们制造傀儡的技艺。无数精致美丽的一品肉傀儡在这里制造完成,送往各地。
    他尝试呼唤系统,脑中一片死寂,竟然感受不到系统的存在。他爹成功了么?真把系统打败了?苏如晦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同那些人的羁绊没有意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如晦记得,在神荼的叙述中,他爹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没有意义的生命,毁了又何妨?”。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骨头缝儿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没有意义”,苏如晦忽然想起来,桑持玉也说过同样的话儿。
    从前苏如晦觉得桑持玉是因为族群与他们不同,所以无法同凡人共情,就连桑持玉自己也这么认为。然而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桑持玉对妖族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归属感。他游离于两个族群之外,除了苏如晦不关心任何人,澹台净的事儿他不关心,甚至连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毫不在意。
    为什么会这样?苏如晦不认为桑持玉和苏观雨天生冷酷,桑持玉可以为苏如晦赴死,苏观雨可以为报杀妻之仇跋涉万里。可他们为什么会对其他人如此冷漠?
    系统。苏如晦又呼唤了一声。
    依旧毫无应答。
    苏如晦只好暂时放弃,迷迷糊糊间又陷入沉睡,再醒来时听见身侧有人在谈话。
    “工匠说他的傀儡身支持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更换。”是韩野的声音,“我已经让工匠塑骨架造傀儡,只不过超一品肉傀儡和一品肉傀儡的灵感核心星阵差别很大,要等苏如晦醒来之后自己绘制星图。”
    “多谢。”桑持玉道。
    “不用向我道谢,如果不是你们来极乐坊捣乱,我们十有八九会潜入边都。边都陷落,我们必然也会被困在里面。如今四十八州各自封城,世家人人自危。我派去的天眼斥候说边都上空妖物日夜盘旋。对了,澹台净死了,他在大朝议上颁旨立苏如晦的师姐为后,结果那个女人往他的胸口扎了一刀。”韩野“啧”了一声,“女人真可怕。”
    苏如晦的呼吸停了一瞬,心中泛起绵密的疼痛。他和阿舅的感情说不上深厚,他打小在苎萝山修行,后来回到边都,阿舅每回见到他都眉头紧蹙,开口便是训斥。他有时觉得阿舅不大喜欢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威严冷漠的男人看着他的时候,像透过他看别人。可是除了他那个怪异的老爹,阿舅是他最后的亲人,是如今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期望他好的人。
    苏如晦心中万分自责,若在边都惊变的前夜,他没有给阿舅传讯说江雪芽要请辞,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澹台净遇刺对我们黑街来说是大好事儿,这几天外头少不得张灯结彩的。”韩野对桑持玉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少出门。”
    桑持玉嗓音平淡,“无妨。”
    桑持玉的声音太平淡了,听不出半点儿悲伤的意味。苏如晦觉得奇怪,澹台净教养桑持玉多年,虽说两个人都冷冰冰的,不甚亲近,比起师徒,更像是上司和下属。可毕竟澹台净教会了桑持玉很多东西,桑持玉的为人处事处处可见澹台净的影子。苏如晦想知道,桑持玉真的一点儿也不伤心么?
    韩野道:“算了,不说这个了。苏如晦的傀儡身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桑持玉没有听懂。
    韩野道:“我们极乐坊的肉傀儡样式很多,男傀儡,女傀儡,还有兼具男女特征的双性肉傀儡。你想要哪种?我让人先把身体模子打出来。”
    苏如晦:“……”
    苏如晦万万没想到,他从前搞出来的肉傀儡,最后会被他自己用上。
    没关系,桑持玉这么正经一人儿,一定会拒绝的,苏如晦想。
    “第三种。”桑持玉回答。
    苏如晦震惊了,他听错了吧!桑持玉怎么会选择第三种!?
    “看不出来,”韩野也有些讶异,“你喜欢这种口味?”
    桑持玉答道:“我不喜欢,苏如晦应该喜欢,他喜欢尝试。”
    这下不得不醒了,苏如晦蓦然睁开眼,正对上桑持玉望着他的眼眸。桑持玉显然知道他在装睡,只是没有戳穿。桑持玉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抓住桑持玉的手,哑声道:“桑哥,你……你误会我了!”
    韩野看着他的眼神甚是玩味,“极乐坊最近还接了个单子,主顾说要个胸脯能下奶的男傀儡,唾液里还要包含春药成分。这个我们也能做到,你们需要吗?”
    苏如晦眼前一黑,对着桑持玉拼命摇头。
    桑持玉拧眉,“你不喜欢?”
    苏如晦泪流满面,“不喜欢!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下流吗?”
    苏如晦在桑持玉心里确实很下流,但桑持玉没有说出来,只道:“你曾说人要勇于尝试多种可能。”
    苏如晦真搞不懂桑持玉的记性怎么这么好,无论苏如晦说过什么话儿,哪怕是那种十几年前说的不过脑子的垃圾话,桑持玉都记得贼牢。苏如晦一字一句道:“我只想当男人!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和你一样的,男人!”
    “……”桑持玉回绝韩野,“不需要了,多谢。”
    韩野觉得扫兴,“你这人真没意思。行了,你们俩诉衷肠吧,我不打扰了。”
    韩野走了,这厮贴心得很,走后不久,一些混混搬了几座屏风进来,把苏如晦的修理台团团围住。只是这些屏风稍微有些刺眼,上面画满了彩色斑斓的避火图。
    苏如晦无暇顾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攥着桑持玉的手,忍着喉间的痛楚艰难出声:“你得看着我的傀儡身,不要让他们搞出乱七八糟的东西。”
    桑持玉反握他的手,指指他的心口,“我可以读心,不必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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