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想找工具砸门窗, 她一撒手朱昀曦失去支撑,立即跌倒,撞翻一旁陈列商周青铜器的高几, 重重摔在地上。
    她唯恐他摔坏了, 忙去抢救。
    朱昀曦见烈焰仿佛蠕动的蛇群迅速逼近, 裸露的肌肤受灼浪舔舐, 像被刀钳撕割一般。
    他很清楚乾清宫的门窗有多坚固,自觉在劫难逃,拽着柳竹秋的袖子悲急告白:“我们大概出不去了,同你和孩子死在这儿我不遗憾。”
    他这一生充满狼狈不堪的意外,几乎在出生的一刻就注定难以善终, 全靠柳竹秋这抹亮色才不至沦为笑话。有她作伴, 碧落黄泉皆是桃源。
    柳竹秋记得当年在五梁殿朱昀曦曾说想和她一同化灰永不分离,她也欣然应允。
    时过境迁, 她心里已不存柔软缠绵, 只激荡着坚不可摧的求生意志,铿然拒绝道:“陛下,我们不能死在这儿。百姓还需要您,而臣女的丈夫也在等我回家。”
    她甩他,捡起落在一旁的铜香炉走到窗户前使劲打砸, 浓烟涌上来,熏得她双眼痛辣, 不能呼吸。
    倏地, 一股冷水自破裂的窗户洞里泼进来, 迎面浇了她一脸。
    原来宫人们赶来救火, 正急着撬殿门上的大锁, 发现殿内有人砸窗, 先没头没脑往里泼水,然后协助砸开窗户。
    柳竹秋咳嗽着催外面人递进一瓢水,转身泼在朱昀曦身上,抓住他的胳膊奋力往窗边拽。
    这时宫人们撬锁成功,飞快推开殿门。
    空气涌入,火势浇油似的猛长,滚烫的浓烟犹如一记硕大的拳头砸向门外,人们一哄而散,不敢靠近。
    云杉恰好赶到,不顾劝阻飞身扑进火窟营救主公。
    柳竹秋依稀看到人影奔入,忙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物投掷。
    云杉由此辨清方位,摸索着跑来,双方肢体接触,认出是柳竹秋和朱昀曦,惊喜下赶忙背起皇帝往外跑。
    柳竹秋牵着朱昀曦的衣摆勉力跟随,逃到殿门外才陆续有宫人上前援救。
    人们簇拥云杉驮着皇帝退至乾清门外,手忙脚乱展开救治。
    朱昀曦被热浪和浓烟逼得背过气去,云杉洒了些冷水到他脸上,让侍从脱下衣衫为他扇风。
    少时,他缓缓醒转,咳嗽未平便问:“柳竹秋在哪儿?”
    云杉安慰:“陛下放心,荥阳君跟奴才一块儿出来的,奴才这便叫她过来。”
    他转头命人去唤柳竹秋,一个宦官慌急奔来:“不好了,荥阳君阵痛发作,怕是要生了!”
    声音传到朱昀曦耳中,软绵无力的他强挣着坐起来,使劲推搡云杉:“快去,找人来给她接生,大人孩子都不许有事!”
    方才柳竹秋逃出殿门被两名宫女接住,走出几步便觉下腹剧烈抽痛,一股热流不住自双,腿,间涌出,汗衫裤已湿透了。
    其实阵痛在火场里便开始了,她专注逃生使得痛觉迟钝,等脱离危险,体力精力几乎耗尽,再难抵挡宫缩带来的剧痛,捧着肚子虚脱坐倒。
    周围宫女们没经历过这种事,扶不动产妇,嚷着催宦官来帮忙。
    两个力气大的宦官将柳竹秋架到安全地界,柳竹秋熬过第一波阵痛,比他们还镇定些,估计这下得在宫里生产了,先催人们搜捕纵火者,再让人送她去景阳宫。
    刚好朱昀曦也是这么安排的,他见宫人们将柳竹秋扶进轿子抬走,等不到吕太医来为他看诊,赶忙乘轿尾随。
    此刻乾清宫烧成了火焰山,上千宫人奔走救火,景和门、龙德门两侧的宫巷浓烟滚滚,人流乱窜,路况非常危险。
    两顶轿子只好穿隆宗门,过慈宁宫、启祥宫、长春宫、咸福宫,储秀宫,再穿御花园过钟粹宫方能抵达景阳宫。
    朱昀曦让人开着轿帘,全程焦急眺望前方。
    不远处火光冲天,间或传来宫殿坍塌的轰响,纵火的刺客或许还在左近潜伏……这危机四起的浓夜,能牵动他心绪的唯有数丈外耸动的轿厢。
    行至长春宫前,婴儿的啼哭恰似一束鞭炮蹿上夜空,高速行进的队伍登时停顿。
    朱昀曦脑子空了片刻,急命落轿,扶着云杉跌跌撞撞赶向被侍女们包围的轿子,一名女官慌张来报:“陛下,荥阳君生了,是个少爷。”
    云杉知晓秘密,欢喜得握住主子的手以示祝贺。
    朱昀曦在如获至宝的欢腾里浸溺数息,惊醒后忙问柳竹秋的状况。
    女官说:“瞧着还好,但孩子的脐带还没剪断,不能再赶路了。”
    朱昀曦下令就近安置,宫人们将母子俩抬入长春宫,忙活一阵,春梨闻讯赶来,亲自照料柳竹秋。
    产房血腥,皇帝不能靠近,云杉替朱昀曦去看望一回,转来禀报:“荥阳君母子安好,她说陛下在火场里受了惊吓,请您好生将养。”
    朱昀曦的心仍火烧火燎,问:“你看到孩子了吗?像不像朕?”
    云杉笑眯眯悄声道:“奴才仔细瞧了,跟陛下一模一样,您右耳背后有颗小红痣,那孩子也有。”
    确定了孩子的血统,朱昀曦狂喜不已,差点取他性命和葬送乾清宫的大火也如同节日烟花染上喜庆意味。
    从此帝国后继有人了。
    火灾持续到天亮,当人们扑灭最后一簇火苗,乾清宫及两侧的弘德殿、昭仁殿还有后方的交泰殿都化作焦土。
    云杉连夜带人盘查纵火犯,抓住四名嫌疑人,朱昀曦授意他穷根究底,务必将宫中的细作叛徒清理干净。
    柳竹秋沉沉睡了个长觉,醒来发现新生儿不在身旁,听侍婢说被皇帝抱去了,她便猜到那人妄念复燃,想同她抢儿子。
    随他吧,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她生产,消息很快会传遍宫廷,他找不到理由安置孩子,用不着她开口也会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逼迫归还。
    她心里有底,处变不惊,安稳吃喝调养,仗着身体底子壮,没管宫里坐月子那套规矩,三天后便冲澡洗头,恢复走动,第四天早上请求面见皇帝。
    传话的女官回说:“僖妃娘娘要生了,陛下已赶去景阳宫了。”
    柳竹秋吃惊,昨天春梨来探望她时还好好的,突然早产委实诡异。
    她乘轿赶赴景阳宫,入景阳门看见皇帝的轿辇。
    朱昀曦正在前院正殿坐着,身旁站着抱婴儿的奶妈,柳竹秋现下只担心春梨,拜礼后询问情况。
    朱昀曦有些慌张地说:“稳婆和医婆都进去了,说一切还算正常。”
    他亲手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抱去给柳竹秋看,借此分散彼此的紧张。
    “他这几天精神很好,还特别能吃,两个奶娘才能喂饱他。”
    语气神态之宠溺,俨然以生父自居。
    柳竹秋心思全在春梨身上,暂时顾不上这头,去到后院产房前,只听春梨惨叫连连。
    她心惊肉跳,抬脚闯进去,产床前围着一堆助产的侍婢,一名稳婆站在人群外歇气,已累得满头大汗。
    柳竹秋拉住她问话,春梨听到她的声音,急忙唤至床前,又命令其他人出去。
    柳竹秋看她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脸都疼成了蜡黄色,不敢放稳婆们离去。
    春梨喘息道:“我这疼是一阵一阵的,歇会儿不打紧。你让她们退下,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以为她要交代遗言,柳竹秋心疼难过,等无人后握住她的手鼓励:“你别胡思乱想,宫里的稳婆都老道,她说你胎位正,顺产没问题。”
    春梨蹙眉露笑:“小姐看我是那样胆小的人吗?我是想先跟你交代一下,等我生下孩子,陛下会把它和你生的儿子交换,然后册封为太子。至于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代为抚养了。”
    柳竹秋脑中惊天动地一声响,由来已久的困惑得以破解,愤怒猛似日前烧毁宫殿的烈火。
    “是他让你早产的?”
    春梨忙摇头:“不,他只跟我约好调换孩子,是我自己喝了催产药。你刚刚生产,正是施行掉包计的绝好时机。等你的儿子做了太子,陛下将会无条件扶持你,即便将来他驾崩,我也能继续为你的保驾护航。”
    责骂已无意义了,看她再次进入阵痛,柳竹秋赶紧召唤稳婆和侍婢。
    一声声惨叫拉扯着她的神经,催促她即刻粉碎这一荒唐协议。
    她绷紧面皮回到前殿,对上这副神情朱昀曦不由得心虚,听她请求单独谈话,明白春梨已交了底,惴惴地屏退侍从,没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奶娘。
    柳竹秋冷冷打量如坐针毡的男人,峻色摊牌:“陛下,春梨都跟我说了。”
    朱昀曦立马惊跳起身,抢到她跟前辩解:“是她自作主张乱吃催产药,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胆大妄为!”
    他知道自己在柳竹秋心目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生怕再跌个粉身碎骨。
    柳竹秋百感交集,痛定思痛道:“陛下,你最在意当年我对你的心意是真是假,我现在告诉你,在知道您杀害池选侍,借腹生子,密谋纳我为妃之前我都深爱着你,真心希望与你天长地久,一生相守。”
    机巧解不开矛盾,真情方能感化执着,她必须邀他一同正视彼此的内心。
    朱昀曦被自尊紧锁的心事突出重围,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激动得不住哽咽。
    “柳竹秋,我比你知道的还爱你,从没想过伤害你。我想让我们的儿子做储君,一是相信他会同你一样的优秀,二是想他今后代替我保护你。如今朝野上下到处是你的仇敌,我若不在了,他们定会疯狂报复你。”
    “……我知道你是好意,也相信你很爱我,但都用错了方式。”
    柳竹秋噙住泪水继续坦白:“起初我愿意接受裕之就因为他很像我刚认识的你,他和惠音师太是你的亲人,我坚信你的本性和他们一样温柔善良,可惜被身份地位扭曲了。你回想过往,不觉得你所生活的这座皇宫很可怕?它夺走了你的父母、妻子、孩子,让你半生动荡不安,假如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愿意降生在这里,成为太子吗?”
    她每句话都像利爪撕开朱昀曦的心伤,泪珠窣窣落在婴儿的襁褓上,下意识将他搂得更紧。
    柳竹秋伸手为他拭泪,含悲规劝:“若你生在平民家,哪怕是贩夫走卒,村野匹夫,我都会与你结成恩爱夫妻。是皇权离间并拆散了我们,你想想自己有多痛苦,忍心让我们的孩子重蹈覆辙?”
    朱昀曦哭着摇头,泣不成声道:“谢谢你跟我讲了实话,这下我的心结终于解开了。我也不想生在帝王家,如果陈尚志愿意,我真想跟他交换身份……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做皇帝亲近我的人都得死,我又怕哪天我死了你们会失去依靠,想留个能保护你们的继承人。”
    坐稳皇位艰难无比,他对其他皇子没信心,且不说能力了,李惠妃自尽,庒、齐二妃获罪,她们生的儿子以后不记恨他已算万幸。冒妃的儿子于柳竹秋而言又是纯纯的外人,不会尽力护着她。
    看他哭得宛如无措的孩子,柳竹秋终未忍住泪水,垂首调整呼吸,微笑着抬头。
    “陛下知道臣女的身世,当年我娘被阉党逼得自尽,临终前吩咐蒋妈向我隐瞒她的死因。她不肯利用我为她复仇,只愿我一生平安快乐。臣女也想做那样的母亲,而且这孩子这么像您,您就让他在单纯幸福的环境下成长,来替您弥补人生的缺憾吧。”
    她伸出双手请他交还孩子,朱昀曦凄怆地俯视熟睡中的小婴儿,纯真无邪的小脸如同落进枯井的光线激起星星点点的希望,融化了私心贪念。
    “……也好,就让他替我去享受正常的人生吧。你要做个慈母,多给他呵护关爱,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尽情去想去的地方。等他长大了再给他讨一个自己中意的老婆。”
    柳竹秋一一点头承诺,接过孩子,感觉痛心刻骨,不会有人相信,皇帝最大的梦想竟是做一个普通人。
    孩子或许感应到他们的悲伤,烦躁地啼哭起来。
    二人一起拍哄他,忽听侍从在门外报喜:“恭喜陛下,僖妃娘娘顺利诞下一名皇子!”
    柳竹秋忙问:“娘娘怎么样了?”
    听说母子平安,她的心彻底放下了。
    朱昀曦恢复帝王仪态,朗声传旨:“着司礼监拟诏书进封僖妃为皇贵妃,赐银五万两,贡缎十万匹,自即日起掌管皇后凤印,主理后宫事务。封国舅许应元为新安侯,食禄一千旦。”
    以往皇子降生,母妃及舅家都没得到过如此隆重的封赐,皇帝立储的用意显而易见。
    柳竹秋忐忑地迎接朱昀曦谛视,他的眼神已恢复热恋时温柔。
    “我知道春梨对我没真心,选中她是因为她忠于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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