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又亮了一瞬,“官姑娘记得我。”
    他瞧见官白纻动鼻子的动作,面颊陡然有些发红,稍稍后撤两步,叫自己身上的脂粉气离这人远一些,顺势甩了甩手里的话本。
    “我不过是方才去了趟胭脂堆中去取书,这才沾染上些许脂粉气”,他垂下眼又看了她一眼,袖口里捏着帕子的手略略发紧,“我不似那些风流轻浮之人。”
    这与她有何干系?高年风流,她前世便知。
    官白纻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梢,稍仰起头,神情带着些许疑惑:“你来作什么?”
    自己与这高年今生还未有什么交集,他何苦巴巴地穿过行人来寻她。
    高年擦着头上的汗,先是一怔,片刻后才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稍俯下身,朝官白纻递出一方手帕。
    “官姑娘,如此喜庆的日子里,你怎么一个人对着书摊掉眼泪呢?”
    官白纻先是一惊,接着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脸。
    触手一片湿凉。
    她有些狼狈地侧过身胡乱地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回想着自己方才是什么时候落了泪,同时也借着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的反应,心中暗暗怨责自己随意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只是,她颤颤巍巍的眼波倏得一凝。
    就见高年正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手里握着的纸人,满脸兴味地歪着脑袋,学那狐狸脸将两只眼微微眯起。
    “这玩意儿糊的可真是像我。”
    她听见他一个人轻轻的嘀咕声,心头陡然一松。
    下一瞬,她的唇角于无知无觉中也染上了些许轻快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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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两相疑(十八)
    “那日碧海楼幸而有姑娘相救, 在下才侥幸留得性命,高年无以为报……”
    “你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同我讲这些琐碎之事吗?”
    还报救命之恩, 如此重要之事,怎能归为琐碎?
    高年瞧见官白纻神情虽然依旧温和着, 眼中却已有不耐之色,只觉舌尖儿发苦。
    他自幼便惯会讨巧说话,再加上又生得不错, 被女儿家如此落面子,今儿还是头一遭。
    高年叹了口气,直起腰仰头想了半晌,忽而两眼一亮。
    “官姑娘有所不知, 小玉拦住姑娘,确乎是有一件相当紧要之事, 还望姑娘转达给宫中殿下。”
    他煞有介事地肃穆起眉眼,倒真有几分持重的派头, “几日前, 西南民变,聚众焚烧税厂, 杀委官田寿。税监杨琦震怒, 当街捉拿,杖毙数十人。”
    西南与京都相隔极遥, 穷山恶水、匪盗肆虐;又临外海,海上商贸繁荣,有无数巨贾从此发家;再加之睿宗举国大开矿厂, 派遣内宦四处征税, 西南本就多山林矿藏, 于是原本便混乱不堪的地方,又涌入无数税监。
    各种各样离奇.的传闻总会从西南传出,高年喜爱听这些奇闻,今日恰好刚得了这么一桩消息,正好可以拿来应付这位难缠的官姑娘。
    谁知官白纻听后,既没有露出震悚的神色,当即怒斥阉宦杨荣;好似更没有如获至宝,要即刻入宫回避大皇子的意味。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高年摸不准她的心思,心跳如鼓,就见那姑娘转过身,仰起头,露出些许骄矜的模样。
    她身后的天上忽而又有几朵烟花炸开,明亮又绚丽的光彩落在她如同上了黑釉的发顶上。
    有些许淡粉的颜色,落在她的面颊上,衬着那双还有些发红的两眼,又是那种足以摄人心魄的鲜活与神采,重重地敲落进高年心中。
    “高大人,此事,或许在下要比您知道得更多一点。”
    “不知您有没有闲暇,听我讲讲。”
    她笑着顺手指了个馄饨摊。
    高年先是一懵,接着那心头便涌上潮水般无边无际的欢喜。
    好啊,自然是好的,再好不过了。
    官白纻攥着纸人转身,瞬时收敛脸上的笑意,眉间流露出几分思索。
    这高年特意同她提起西南此事,怕不是无心之语。
    难不成这人竟然有这般见识,她足足两辈子加起来才稍稍勘破的事情,高年只是靠着自己的才智便轻松洞悉。
    又或许,是殷俶同他提了什么,才诱使这人如此看重此事。
    那么他若是已然有了自己的见地,为何独独同她提起,要她代为转达。
    难不成,是高年对自己生了疑心。
    她复又想起宫中陈海那次轻视至极、潦草又敷衍的暗杀。她守住重华宫的宫门,又牵拽皇后入局这些事情,只损伤了李欢欢,并没有触及陈海的利益。她也不觉得陈海此人,不惜冒着与殷俶交恶的风险,刺杀重华宫的宫人。
    妖书一事,陈海唯一伤损的便是锦衣卫的刘顺丰,可他如果是因此要杀她,便说明陈海已经知道自己在妖书一事中牵涉颇深。
    是了,定是有人将此事泄密给李陈二人。
    殷俶自然是信她的,所以不曾有过半分提及。
    可高年身为殷俶的亲信,若他知道妖书一事被泄密,又不清楚宫中自己也被刺杀一事,自然会疑心上她,所以这才前来试探。
    西南之事她到底说不说与殷俶,如何说、何时说、说到什么样的程度,都是他要拿来衡量自己是不是奸细的准绳。
    官白纻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了半身冷汗,她不着痕迹地用手压了压以被汗水濡湿的鬓角,自己怎么会如此迟钝。
    可若自己想得是对的,那么这妖书一事不是自己,又是谁告诉给陈李二人呢?
    “官姑娘,这馄饨馅儿,你是吃猪肉的还是羊肉的?”
    官白纻回神,就见高年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对面,满脸欣喜,看不出丝毫的猜疑与忖度。
    不愧是前世的笑面狐,装得这样好。
    她牵强地扯了扯唇角,“我喜食荠菜馄饨。”
    乳白色的水汽在小小的馄饨摊儿散开,官白纻与高年相对而坐。她抿抿唇,又仔细将未出口的话斟酌再三,这才娓娓道来。
    “此事还要从委官田寿说起。”
    *
    所谓矿税,其实是开矿与征税的合称,兴起于弘历十五年。睿宗即位后,内庭开支日益庞大。
    恰逢有地方上报朝廷,发现金矿。开采矿厂的巨额利润很快引起睿宗的注意,他便在这件事上动起了脑筋。派遣宫内的宦官到各地去开矿,得到的金银全部收归到皇帝本人的私库内,专为内庭开支所用。
    而所谓收税,则是因为大历立朝初期商税制定偏低,到睿宗时,天下太平,商贸繁盛。征加商税本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可他偏偏派遣内庭的阉宦前往各地加征商税,还将得来的银两依旧全部归于私库。
    开矿并着收税,合称矿税,派出的阉宦们也被称作税监,都有自己独立的府衙,只接受皇帝的直接管制,而不为各个地方的三司等官衙约束。
    这些太监不懂开矿的学问,胡占山头,肆意挖掘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是矿石。开矿不成,便开始行那敲诈勒索之事。
    既然山上无矿,那矿石必然就藏在各家各户的房屋田地之下。你若是不想被开矿,便要缴付一笔银子赔偿朝廷的损失。
    富户尚且被剥去好几层油皮,而那些平民百姓,砸锅卖铁也凑不够银子,自然只能迁徙避祸,成为流民,他们大都也死在漫长的迁徙之路上。还有一部分,索性落草为寇,进山做了土匪。
    由于这些阉宦直受皇帝的管制,一旦四散出去,变成了各个省县无法无天的土皇帝。他们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拨行事张狂的党羽。
    这些人可以肆意鞭笞责罚官吏,甚至可以将官吏当街打死而不必被责罚。他们逼辱妇女,只要见到漂亮的女子,便会直接将人掳掠入监署。
    大珰小监,纵横驿骚,吸髓饮血,搜刮来的金银,自己截留大半私吞,其余归入皇帝内帤。短短几年,便致使天下萧然、生灵涂炭。
    第43章 两相疑(十九)
    前世官白纻随殷俶上西南, 自然知道了更多的辛秘。诸如田寿这般的传闻,她也清楚其发端、甚至也知道其结果。
    矿税之事,高年作为朝内御史, 当然不会陌生。然而他久居庙堂之上,又远离西南, 此事的更多内情,他却应该是不甚知晓的。
    “杨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乃睿宗亲信, 特被派去西南溧阳一带开矿并加征盐、商等税务。田寿是其麾下,为其整理财务的委官,说句权柄滔天也不为过。”
    “他骄奢淫逸,且为人有怪癖, 尤喜欺侮□□”,顿了顿, “若是怀有身孕,便是锦上添花。”
    “溧阳有一吴秀才, 家中娘子生得雪肤花貌, 素有艳名。田寿垂涎良久,终于等到这小娘子传出孕事, 便上门抢夺。”
    “吴秀才拼死相互不得, 与其老爹一起被乱棍打死,横死家中。”
    “官衙有一年轻气盛的吏卒, 不知其中凶险,当街拦阻,想要救下吴秀才的娘子, 却被田寿爪牙当街棰大至经脉俱断, 不待被抬回府衙, 人就咽了气。知县徐光知晓此事,忧愤盈胸,不堪其辱,遂自缢。”
    “至于吴秀才娘子的下场,早有传言,入了田寿署衙内的女子,即使侥幸活着出来,也是非疯即傻。那署衙了不止有寻常男子,更有那些一辈子挨不了女人身子的年轻宦官,他们折腾人的手段,或许要比田寿还残忍上数倍。”
    “万人甘与其同死,即生民变。至于剩下的事,你便也知道了。”
    官白纻讲完,不待高年有反应,那馄饨摊的老板提着菜刀,已是面红耳赤,两眼充泪,恨不得即刻奔去西南,将那已经被杀的田寿从土里刨出来,在剁上个几万遍。
    “此事简直骇人听闻,小玉不知,其中竟然还有这般多的内情。”
    他先是神色郁郁地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吞下一个馄饨,忽而睁大眼睛瞧向官白纻,“只是姑娘所讲,事无巨细,又好似亲眼所见,不知是何缘故?”
    难不成,她身边还有着其他手眼通天,却也偏好这些奇闻的人不成?不知为何,他忽而觉得口里的馄饨都失去了滋味。
    官白纻闻言,先是看了看那馄饨摊老板,但见对方正垂着脑袋抹眼泪,根本无心在听这边的言语,这才转过身,俯下身子,冲高年低语。
    “我知你对我有疑,妖书一事究竟何处泄密,我现下也无头绪”,她见高年蹙眉,似是不信,即刻跟上,“你也不必拿西南此事试探于我,杨琦不仅没有安抚民变,反而杖毙百姓,民怨未平,此事必不会终了。”
    “我……”
    “杨琦此为,必是在自掘坟墓,西南之乱并未结束,而是即将进入更为混乱的局面。”
    “官姑娘……”
    “你若想向宫内谏言,觉得西南之乱或许有良机,我只告诉你,其中凶险,远超你的想象。若你问殿下的意思,我便先替你答了,他必然是不愿地,你也不必白费心机,借我之口舌去试探殿下的态度。”
    官白纻说得口干舌燥,又加之之前游街已然耗去不少体力,此番下来,便生出些筋疲力尽之感。偏生那高年一张嘴开开合合,似是仍有未尽之语。
    如此剖心之语,他难道还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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