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闭上了眼,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太阳穴上,也迸起了可怖的青筋。
    展昭哑声道:“……琥珀,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迂腐之人么?”
    琥珀不知如何回答。
    她瞪着眼睛,眼眶却是通红的,好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明是她暗算了展昭,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显得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眼角红红、欲泪欲泣。
    展昭一看,便心软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道:“……我不会对鬼衣动手,琥珀,你不要误会我。”
    琥珀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为什么?”
    为什么?
    这算是什么问题?
    展昭好似有些疲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道:“琥珀,展某并非迂腐之人,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会站在溺杀女婴的恶人一方么?”
    琥珀道:“可是……可是……你是官差……你会为难……”
    展昭摇了摇头,道:“官差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善恶观,只会维护一些本该死的恶人。”
    琥珀露出一副好像做错了事的表情,喃喃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展昭道:“官府只是解决办法的一种方式而已……而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不能通过官府来解决。”
    琥珀道:“……这件事也一样么?”
    展昭叹了口气,道:“有些地方,溺杀女婴成风,官府严令禁止,却仍有不少漏网之鱼……这李师爷、刘三之流的人,就是其中的漏网之鱼。”
    这网漏得一定还不只这么大,但这句话,展昭却是不愿说出来的。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琥珀身后的鬼衣,道:“女婴已死,无人向官府控告,官府就不会管这样的案子……官府既已经不能给予你们正义,这正义……你们自己去争,并没有错。”
    他的语气很坚定。
    这并不像是一个公门中人所能说出来的话,可展昭不是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官,而是一个武官,在几年之前,他还曾是江湖游侠,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手上倒也不是没沾过恶人的血。1
    他投身入公门,也并不是全然的对朝廷、对这天下的官都有认同之心,他只是为了包大人而已。他认同包大人的理念、敬佩包大人的为人,为了他,才肯在那耀武楼上演武,不惜被天下江湖人所瞧不起,换到了一个四品带刀侍卫的位置。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冤有头、债有主!
    这本就是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
    既然此地的官府无法为这些惨死的女婴们做主,那她们自己为自己做主,又有什么错呢?即使有错,鬼衣却也只是一团无知无觉的怨气罢了,没有人心、也不会思考,又如何能以人类的律法去看待它呢?
    鬼衣的复仇已要完毕,怨气已要消散,此时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看着她们烟消云散,在心里祈祷,希望她们下辈子能投胎去一个好人家,不要再生在这种挨天杀的家庭了。
    展昭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既然它已复完了仇,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话音刚落,那鬼衣之上的怨气,已悉数消散了。
    血红血红的鬼衣,颜色竟也慢慢地变成淡色,最后变成一件杏色的衣衫……这衣衫,正是定娘生前的那一件衣裳,二十多年过去,已陈旧不堪。
    ……定娘的怨气也已消散了。
    所有的怨气都消失了,衣衫便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衫,轻飘飘地要落在地上,琥珀伸手去接,衣衫就落在了琥珀的手上。
    这并算不得是一件很好看、很时兴的衣衫,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想让定娘穿的光鲜亮丽,杏色是好看的颜色,却也是一种个性不强烈的颜色。
    定娘的个性却是很强烈的,她的个性若是不强烈,就绝不会一心一意要找个说法,要离开绣楼。
    琥珀抱紧了那件杏色的衣裳。
    而展昭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将琥珀搂入了自己的怀抱,紧紧地抱了起来。
    琥珀“嘤!”了一声,眼睛瞪得很圆。
    展昭哑声道:“怎么了?你竟是一点儿也不信任我了?”
    琥珀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
    她抽抽搭搭地说:“……我以为、我以为你一定很生气,不会再喜欢我了。”
    展昭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误会我了,是不是?”
    琥珀嘤咛一声,双手攀在了展昭的脊背之上,他的脊背微微弓起,脊柱骨从皮肉里凸出形状来,藏在薄薄地衣衫之下。
    他身上的味道是皂荚的淡淡香气,被他的体温蒸得很热,让人不由觉得温暖,琥珀本就是怕冷的鬼物,被一个这样的人抱紧,一时之间,连眼睛都迷了起来,本能般的往他怀里缩,像是撒娇一般。
    琥珀道:“对……对不起……嘤!”
    ……她又发出了那种小狐狸的尖叫声。
    其实这声音听起来还挺……吵闹的。
    展昭却很喜欢。
    他与琥珀,短短相识不过几日。
    这样的时间,本是萍水相逢,可是他与琥珀之间,却的确有一种奇妙的缘分在,短短几日之内,他们已变成了最亲密的关系,琥珀依赖他、需要他、喜欢他,而他也同样喜爱琥珀。
    展昭轻轻地说:“没关系,琥珀,没关系的。”
    琥珀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只听见展昭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稳定而有力,但是却有些急促了。
    琥珀闷闷地问:“……那,那你说的话还作数么?”
    展昭忍不住笑了。
    他只承诺过琥珀一件事的,那就是带着她一起走,离开庆平县这个伤心之地。
    他道:“你愿意么,琥珀?”
    琥珀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展昭就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充满了。
    他又问:“展某还要再问你一件事,琥珀。”
    琥珀道:“你说呀。”
    她抬了抬头,许是感觉到了展昭骤然加快的心跳和骤然变得更炙热的怀抱。
    展昭的拳头忽然紧紧地攥住,复而又松开,他似乎有些犹豫,又似乎有些羞赧,虽然他的心里早早的就决定要娶琥珀为妻了……可是真的要去问她的时候,他的耳根子却还是红透了。
    半晌,他忽然道:“……算了,我们先回京城,到时候我再问你。”
    琥珀:“……”
    琥珀大怒:“什么事情嘛!你说啊!!”
    展昭却是闭紧了嘴巴,怎么也不肯多说了。
    第139章
    几百年后
    这是一间院子,院子里植被茂盛,一只雪白的狐狸正躺在树荫之下。
    她浑身都是雪白的,像是一团软乎乎的云,一条蓬松丰厚的大尾巴,正一摇一摇的,好似十分惬意的样子。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这是个英俊的青年男人,留着长发,高高的在脑后束成一束,这男人面容俊朗而温和,剑眉星目,身姿姣好而修长。此时此刻,他显然是处在一种十分放松的情况之下的,但他的脊背却仍是笔直,只是两只手放在裤兜之中,略显松弛。
    此人正是展昭。
    雪狐狸也正是琥珀。
    琥珀日日被展昭的阳气所滋润,如今已不是非常害怕太阳了,去太阳地底下去晒当然还是不太好的,所以她就躲在树荫之下,时不时伸出一只狐狸爪爪去晒一晒,过一会儿再缩回来。
    见展昭来了,琥珀张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快活的尖叫,一下子翻过身来,把自己的肚皮露了出来,四只爪爪都曲起来,尾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但是琥珀毕竟是一只傲娇的狐狸,绝不肯轻易对猫儿示好的,她思考了一瞬,感觉自己显得实在是很热情,于是又哼了一声,理都不理展昭,一下子背过身去了,只有蓬松的大尾巴悄咪咪地蹭着展昭的小腿,好似在勾引他——大爷,快来玩呀!
    展昭:“……”
    展昭:“噗嗤。”
    好脾气的御猫就笑了。
    他虽然名号叫御猫,实则性格不太像猫。
    与他们家相识的一家妖怪,是傅红雪和秋星,那位秋星小姐,可是一只正宗的绿眼睛大猫猫,脾气大得很,又神气又活泼的,展昭自觉和她可是一点儿都不相似的。
    倒是琥珀,比起一只犬科的狐狸,很像是一只傲娇的猫猫。
    不过……这或许也是人们对犬科的一种刻板印象呢?
    展昭微微一笑,并不生气,十分顺从地坐在了琥珀旁边,伸出修长的手去抚摸琥珀的皮毛,琥珀的皮毛暖洋洋的,他伸手去挠琥珀的下巴,又尽职尽责的让自己的狐狸妻子感到开心和舒服,他很温柔,又很细心,有他在,其实琥珀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的。
    果然,琥珀没一会儿就绷不住了,不断地发出那种嘤嘤嘤的尖叫声,尾巴摇得非常欢乐,她懒洋洋地滩成一团雪白狐狸饼,展昭就把她抱了起来,搂入怀中。
    其实狐狸的叫声……还挺吵闹的来着。
    先前,琥珀是一只小可怜狐,二十多年的时光里,都待在杜宅里不见天日,天真率性的本性更是被压制得几乎不见了,如今有了展昭,她每天都很无忧无虑,那种狐狸的本性自然也就出来了,整天尖叫个不停。
    不过,这样子吵闹,最起码比夹着尾巴失魂落魄的小狐狸要好得多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活了这么长时间……
    这就是另外一段奇遇了,当年,展昭带着琥珀回到了京城,又在包大人的见证之下办了简单的婚礼,琥珀就这样当了他的妻子,展昭乃是江苏常州人士,在一次清明,回常州扫墓的旅途之中,他们偶遇了一对夫妇。
    这对夫妇的名字叫一点红与李鱼。
    这也是一对非人的夫妇,也正是因为这对非人夫妇的慷慨赠予,展昭才能得以长生,不会提前离开琥珀了。
    总而言之,这又是一段说起来很长的故事了,在此按下不表。
    琥珀在展昭怀里惬意地翻了个身,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人形。
    她浑身都是洁白的,出于一种恶趣味的考量,竖起来的狐狸耳朵和蓬松的狐狸尾巴得以保留,她的耳朵一抖一抖的,惹得展昭忍不住要上去捏上一捏,却又想起琥珀被捏了耳朵之后那种过于激烈的反应,又忍耐着没伸手。
    琥珀凑上去,用红唇轻轻地吻了展昭一下,道:“你是不是想要捏我的耳朵呢?”
    展昭微微一笑,只道:“只怕你实在不让。”
    琥珀道:“我让呀……怎么不让,只是不在现在,除非你打算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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