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天没有见过阳光了,也不知多少天没有见过人了,张丹阳端坐在三生石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冬眠晏鼠,无助而衰弱地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世界似乎已经远离,所有发生的事情也像一场美丽繁华的梦境,遥远而模糊。
    他曾经有美丽的爱情,他曾经有鲜活的生命,他曾经有痴情的爱人,他曾经有热心的朋友……都正在慢慢地从他的生活中走开,越离越远,只留下一些伤痛的回忆和无尽的感伤在身体里、在灵魂里不断地折磨着我。
    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竭力回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混沌的脑子根本记不清是如何结束的,记起得似乎就只有睡觉和做梦了。
    他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阴暗的密室内除了浓重的药味,就是一只巨大的炼丹炉,三生石上一个硕大的蒲团,他像一个无声的静坐,似乎在提醒我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消失。
    是的,一切都将消失,随同他的身体、灵魂,一同消失在时间和记忆的长河里,只留下那张带着岁月印记血红的羊皮书。
    或许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能向世人证明他这个生命曾经存在过,曾经生活过,曾经深爱过,也曾经放弃过。然而,他的生命或许并没有走到尽头。
    当张丹阳又一次昏昏睡睡、晕晕沉沉的时候,他的门上终于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而且越敲越响。
    接着张丹阳听见了期盼已久小女孩的喊声,尽管水琉璃从不曾知道有这么一个父亲。
    尖细的嗓音从紧紧关闭的两重门外传来,像一支飞来的利箭,射开了张丹阳的思念之门,他那个正行走在遥远的死亡路途上的灵魂在一霎那间变得脆弱不堪,而那颗柔软的心怦然碎裂开来,眼泪瞬间漂泊而下。
    张丹阳向来路扭身回头,感到自己非常想答应一声,然而,他已经久未说话了,当张丹阳运动嗓子时,突然发现他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那扇沉重的木门终于推开了,水琉璃就听到地宫里头发出的沙哑的声音;她习惯地握紧了提篮,熟悉的焦躁腾上心头。
    住在水琉璃家地下储物室的男人并没有坐在地宫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时候水琉璃甚至还怀疑他在每个时刻都是清醒的,在地下,就为等候她的到来。
    那是最令水琉璃不安的因素,张丹阳就像是她的亲人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来啦!这么多天不见你又长高了,越来越漂亮了。”
    “老伯伯最爱开玩笑,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搬出去住啊!这里面湿气大,你年纪大了容易生病的。”
    灰暗的的地宫之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脸色露出一丝明媚的笑容,那么的慈祥美好。
    地宫的老伯伯抓着水琉璃的小手,那一脸的真挚,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但是水琉璃从来没有试着回应,她不懂得拒绝,尽管老伯伯身上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她从内心里关系老伯伯,可是她不知道如何规劝他。她从懂事以来,就一直很乖巧,很冷漠,她不被舅父允许对任何人有友善的回应;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是紫家的罪人。
    也许是因为习惯,也许是她太少接触生人,水琉璃从不会做作,所以也只能没表情地注视着他。
    “老伯伯,吃饭了,这是你最喜欢的清蒸鲈鱼。”她一边说着,清冷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感情。
    张丹阳点了点头,不变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眼前是他们的女儿,就算碗里下了剧毒,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吃下去。
    水琉璃迎上那渴望却温暖无比的目光,心跳顿了顿,指间在篮里的陶碗上颤动了一下。
    “只是个老人,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自己这么说,但全身的紧绷着,证明了她的失败。
    眼前的老伯伯似乎没有舅父说的那么可怕,至少对于她是美好的。
    “你真是个好女孩,明眸如水,心地善良,就跟……跟你娘一样。”
    她抬起视线,尽可能冷冰冰地回视他。
    “你认识我娘啊?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我从小就没见过娘,我好羡慕其他的小孩子啊!”
    提到那个名字,老伯微笑了,但笑中却隐隐含着闪烁的泪光。
    不知怎么的,水琉璃竟难受起来,就像每回只要她试图想对老伯伯坏一些,那莫名的痛就会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你能告诉我吗?我很想听。”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细腻而柔和。她怕只要稍微大一点声,这来之不易的消息就会消失了。
    那粗大苍老的手颤抖地伸向水琉璃,似乎想藉着抚触来回答这个问题,但立刻又颓然地垂下了手。
    闭上眼睛,老伯悲哀地摇摇头。不可以这样,他答应过紫云不要告诉她关于她母亲的一切,不要让她和自己一样过着从小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没资格这么做……不管他和紫云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无辜的,没必要把她拉进来。
    不公平的事,就让老天去安排吧!好坏这孩子冠的姓是“水”,是水家人把她养大的,可不是他这没用的爹。
    老伯仰头一叹,认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认的苦。
    十六年了,张丹阳没有一天不活在思念痛苦中,他一生的幸福都来源于那个叫紫云的姑娘,可是他的痛苦和绝望也是她给的,他在用一生守护那个承诺,他画地为牢,此生再也不想走出去。
    每当水琉璃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时,那浓烈的哀伤便习惯地出现在男人的眸光里,水琉璃僵在原地,恼恨的捏着竹篮的把手,焦急的一脸慌张无措。
    打从她第一次在牢中见到这个布满忧愁的眼神,这男人就是这样子,除了对她充满疼怜的微笑,所有的时候都如同一个活死人。
    但也就是这样柔弱的沉静,才会把水琉璃冰封的心弄得烦躁不安,只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无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说;而她,不会求他,更不会逼他回答。
    水琉璃重重地放下提篮,忍着气掏出里头干净的碗。
    不管她娘亲、舅父和这个男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那都不是她关心的重点。过去的事对她来说没半点意义,也没必要去在乎;想到这里,水琉璃眼神沉了沉,硬生生的,她连自己都不清楚从何而来的怒意,把饭菜拨进碗里。
    “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递给老伯伯,表情冷得吓人。
    他小心接过,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这件事情对我很重,我希望你能承诺我。”
    “什么事情呢?如果我能做到我可以帮你。”
    “谢谢你!如果……如果有个女人来找你,请你……我请你把这个东西交给她,你能保证吗?”
    “好的,我答应你,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那再好不过了。她看到这卷羊皮书她就会放手了吧!”
    “我懂了,她一定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人,这个……”他脸上黯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地在破烂的袖子里掏了掏。
    “早就想送给你,可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那是一张留存岁月痕迹的破旧羊皮卷,上面全是梵文,水琉璃小心翼翼的收藏了起来。她将它放在绣花鞋底,那是一双江南独有的锦绣荷花鞋,匠心独运,别具一格。
    水琉璃刚站起身,她转过头,看见老伯伯脏兮兮的手掌心里搁着一颗小小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水琉璃弯身将那枚由干草编织而成的蚱蜢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开的干草堆,才仔细打量这枚手工编成的精致小蚱蜢。
    “送给你,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很好,我没什么可以……可以给你的,只有这个。如果你喜欢,我会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讨好地对她笑着。
    闷热的地窖、闷热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让她恼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里白费心思,我不会领情的。”背着老伯伯生气地开口,水琉璃随即大步离去。
    不知道舅父为什么这么讨厌老伯伯,“以后你只允许跟他学习打坐练功的心法,他是我们家的罪人,你不可以对他有丝毫的好心。”
    水琉璃一想起舅父的话,内心就如同一团乱麻。
    牢外的大院子,鸟声啁啾,凉风吹得花香四溢。
    水琉璃在凉亭停下脚步,迎风闭上眼睛,想平息心里那分不安定的情绪……
    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摊开温湿的拳头,朝风推去;她感觉掌心的汗液慢慢转凉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沉淀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草蚱蜢活生生,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太傅府上跟着表哥和表姐的岁月,水琉璃从没瞧过这样可爱的东西——小小的蚱蜢,比婢女为她簪上的金钗银珠还吸引人。
    待手里的温度更凉了,草蚱蜢开始随着风势,沿着她手掌心的肌理轻轻滚动。
    那拙拙的姿态像个刚学走步的小孩,又有点像老伯伯那憨厚的表情让她无法生气。
    水琉璃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这是十六年来,属于她的第一个礼物。
    水琉璃亦没察觉,唇角的微扬,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小车于午夜时分悄悄停驻在水家大宅的侧院小门前。
    初夏时分,低温罩在京城凄清的深夜里,在水宅无人看守的小门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轮明月冷冷清清地悬在其中时间沉默地滑过,只有嘶哑的敲更声悠悠荡过。
    原来合上的朱色小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了一道缝儿,几片落叶滚搅着尘沙,自半掩的大院里,紧执着一截纯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飘出来。
    当门再度被拉上,夜风淡淡带起了水琉璃那比夜色还漆黑的秀发;柔美的纤影像首吟唱不绝的小诗,一如那张单薄清丽的脸庞,教人心底生怜。
    “不让我送你?”水家大院的门扇依旧紧闭,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围墙另一端传来。
    水琉璃转头;在这世间,除了老伯伯和小哥哥,还有谁会这般在乎她?
    当然,还有一个小时候为她赶走饿狼,总是对她微笑的小男孩。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习惯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丽精致的小荷包。
    那是妈妈留下来的遗物,她一直带在身边,本来有一对的,另一只她送给了叶孤城救她的小男孩。
    在紫府无双的太傅府中,水琉璃的地位是备受恩宠,她从不问她的待遇为何异于其他兄弟姊妹,她只是知道她生来冷艳,一生清欢。
    她从小就有心绞痛的病根,所以多年来一直修行阴阳绝。
    阴阳诀是江阴无极门的无上心法。江湖传言;练就阴阳诀就能无敌天下。
    缚鬼伏邪四灵助,虚空无相五帝护,四海之神吟即苏,诸若金刚听命符,不动缚归命术,一人笑意绕今古,他踏足一世功成阴阳路。
    气温攀升,远处的天色也渐次转为晨光乍现的暗蓝色。水琉璃没有移动脚步,站在台阶上毫不留恋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头反问巫青宇,纤嫩的声音并不符合那冷霜气质。
    拉下斗篷,一阵寒意不留情地钻进她暖和的衣襟里,水琉璃强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颤,懊恼地昂起头;比起她即将在关外所面临的大雪纷飞,这等凉意,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要是这点儿寒意都禁不起,怎对得起师父?
    倏然,水琉璃眯紧眼,冷漠地望着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采石,”
    显然,她不悦于师兄的真话实说。
    “我没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认,结局有这种可能。”无视于她那冷得连水都要冻结的目光,要是换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但是巫青宇却已习惯了。
    “我会做到的,为了拿下曲家的权力,为了师父,我一定会做到的。”
    “那只是这段时间,并不代表以后都会这样。”她说着,拉住御马的缰索。
    “师父说的没错。曲承恩想了一辈子,唯一放不开的,就是这颗七采石——”她顿了顿,口气淡漠得没半点迟疑。“也许杀掉他是拿到七采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这么做,毕竟血缘上他仍是我的父亲。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还是避不掉必须嫁去樊家的命运,眼前既然有这么个两全的好办法,费事一点又何妨?何况我拿到七采石,他会更明白我对他的不可或缺,这对于我将来接掌曲家,利多于弊。”
    在心里,水琉璃从没在意和樊记所订下的那门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与其说她不在乎,倒不如说她个性里从小就培养出的那分对自身的漠视态度。水琉璃是很冷的,冷得没一点点情份;就像她从来没在心里真情流露地
    水琉璃摇头,眼底充满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说……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栖枫山,也许可以替我带个口信给你师父……”
    “办不到。”一句话简单地否决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难道你就不能……”被拒绝的杜秋娘凄惶地浮出一丝泪光,她紧咬着唇,就怕一个不小心,整个人会失控地大哭。
    “我已经给你要的答案了,天色还早,如果没事,大娘先请回暖香阁歇息。”
    面对杜秋娘,水琉璃遵从师父的交代,态度是轻蔑多过于尊重。
    对巫青宇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离开了。
    望着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里有一丝不忍。
    “就算师父恨她怨她,那也是他们的恩怨,你没必要对她如此。”
    “别干涉我的事,师兄。”水琉璃静言,低头开始检查车子轮轴的四周。
    地宫之内,黯然的坐着一个人,他身形枯瘦,整个人形同一具干尸,如果是外人看见绝对会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小琉璃和他生活了十多年了,有一种特殊的温暖。
    “老伯伯,我过几天就要去江南了,就不能给你送饭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哦!小师父说你送的那把木剑是把宝剑,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还是要谢谢你。
    水琉璃遵守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关于张丹阳的事。
    “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的。”
    张丹阳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她听见了自己的女儿要去江南,那个他一别二十多年的地方,他有太多的眷恋和不舍留在了那片土地。他突然间伸手抱住了琉璃,他沙哑的说了句江南是个好地方,现在老伯伯送给你一个平安符,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它或许能救你。
    那是一块玄铁炼制的令牌,令牌是刻着无极两字,字体用梵文所写琉璃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只是欣然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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