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镜有点吃惊,没想到姜鸾说话半点不拐弯,涨红着脸答,“末将看、看得出。但是……”
    但是,他听说过各种各样天家无情的故事。
    什么父亲杀了儿子,儿子弑杀父亲,皇帝赐死皇后,皇后谋害夫君。他去年刚进京时,不也瞧见兄长差点逼死了弟弟?
    姜鸾对他很好,姜鸾对东宫臣属们也都很好。但他摸不准姜鸾对自家督帅的心意。
    黑衣人有一点没有说错。
    他们督帅立功的时机太早了,性情太锋芒了,位子坐得太高了。
    二十六岁的年纪,立下了许多文臣武将一辈子也立不下的功勋,开了兵马元帅府,入了政事堂。
    一旦这次大胜归来,不是封侯,便是拜相。
    接二连三的攫升封赏,落在许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里,令许多双眼睛嫉妒得赤红,令许多人辗转不能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1】
    盛行儒家中庸之学的朝廷里,一个异乎寻常的存在,足以激起漫天的恶意。
    这份恶意,藏在平日里见面的客气寒暄里,藏在谈论起裴显行事雷霆手段的暧昧微笑里,藏在‘英年锐气’、‘国之栋梁’的种种恭维言语里。
    一旦时机成熟,漫天恶意便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把这个超出中庸之道的存在联手绞杀。
    文镜本能地觉得,姜鸾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她看待督帅的眼光,应该和其他人也是不同的。
    但他还是怕。
    深不见底的京城,蓄养出许多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他今天实实在在被惊到了。
    他一个寒门微末出身的将领,哪能揣测得出皇宫里娇养出来的天家贵女的想法呢。
    文镜又要往地上跪。
    姜鸾在旁边冷眼瞧着,眼看文镜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青砖地上,开口说了半句,“请殿下高抬贵手——”
    姜鸾转到文镜背后,抬起脚,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一脚踹得狠,文镜又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冲,在青砖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屁股上多了个靴底印。
    “嘁。”姜鸾终于解了气,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出了明堂。
    站在门外,回头喊了声,“该不会被踢昏头了吧?我可没这么大本事。起来,护卫本宫出去。”
    依旧还是文镜护卫着,带了十来个东宫禁卫,顶着屁股上的靴底印,回到了刚才遇见黑衣人的转角地。
    “人还在不在?”禁卫喊了一嗓子。
    黑衣人幽灵般地出现在树丛阴影旁边。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姜鸾直接吩咐下去。
    “告诉你的新任主家,他们想办的事,本宫知道了。本宫有个要求,现在关押在大牢里的薛夺很好用,本宫惜才,不管他们要怎么对付裴显,别把薛夺给折进去。给他们五天时间,把薛夺弄出来。至于后面的事,本宫就如他们所愿,高坐明堂,静观其变。”
    黑衣人沙哑地道,“小的会把原话带到。裴中书对付起来棘手,必要时,还请殿下助力。”
    这次再回东宫,文镜总算没有再跪一回了。
    他跟在姜鸾身后,随她进了东宫大门,绕过影壁,听她自言自语了句不怎么端雅的市井俚语,
    “高坐明堂,静观其变,助力……个屁。”
    “派几个人出宫,把淳于和阿滢都叫来,还有谢侍郎也叫过来。”姜鸾去后寝殿换衣裳,低声咕哝着,
    “都是些什么狗东西,鬼鬼祟祟见不得光,暗中算计欺负我的人,还叫我静观其变?”
    “本宫的卧榻之侧,就是给裴中书睡的。东宫属臣都叫来,连夜商议应对!”
    ————
    十日后,一封六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送到了东宫。
    姜鸾打开沾满尘土细砂的军报,里面是裴显亲笔,言简意赅写下一行狂草大字:
    【踏破牙帐,射下天狼。年底之前可归。】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时期李康:《运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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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裴显率军返程, 踏入京畿地界,就隐约感觉气氛不寻常。
    大军出征凯旋,归程的速度向来不会快。队伍里携带着大批战俘, 战利品,珍贵文献, 没有用完的粮草,骡马托着辎重, 都随着凯旋队伍一起归来。
    得胜的儿郎们打起旌旗, 沿路飘扬的军旗绵延十几里, 是夸耀战功,也是宣告天下。
    大军从凉州入关, 从贺兰山脉南麓穿越,越过渭水, 洛水, 南下京畿。
    沿路经过的州府官府和地方乡绅大摆流水宴席, 招待路过的将士,, 。听到了消息的百姓们蜂拥出城欢迎,城外官道会看到拥堵欢呼的人群,大军夜里在野外扎营,附近的村落会有百姓自发提着烧酒肉蛋出来劳军。
    但越往京畿地带, 气氛越安静。
    大军昨天傍晚进了京畿地界, 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出城犒军的兵部官员,也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 大军凯旋回京的消息似乎被刻意压制了。
    数万兵马在野外扎营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 距离京城西门二十里处, 姗姗来迟的京城官员终于出现在裴显的马前。
    但来的不是兵部官员,而是大理寺官员。出城的目的也不是犒军,而是宣读敕令。
    ——勒令返程大军在城外原地扎营。
    ——勒令中书令裴显不带亲兵随从,只身入京,接受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质询。
    裴显在官道中央勒停了马。
    高大的战马喷着响鼻,在宽阔的道路中央不耐烦地原地踱步。
    裴显高坐在马上,俯视面前手拿敕令的大理寺丞,淡笑,“只身入京做什么?再说一次?”
    大理寺丞嘴巴发苦。
    他今天出城,把大理寺下属的所有官差衙役都拉出来壮胆。乌泱泱的两百来号人,往官道一堵,看起来气势倒也唬人,
    但是前方很快烟尘大起,千万铁骑奔腾疾驰,黑压压若乌云压城而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原地如潮水般左右铺开。这仅仅是玄铁骑的前锋营。
    他们在官道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前锋营将士呼哨着纵马往左右让开一条道路,中军营将士护送着主帅上前。
    大理寺丞眨巴着眼睛。
    他们是出城包围了裴中书吗?他们明明是被裴中书的人马重重包围了!
    大理寺丞抬袖擦掉大冷天惊出来的满头冷汗,干巴巴解释说,“裴中书……涉嫌一桩去年的旧案,洗清犯案嫌疑之前,按照朝廷惯例,需得避嫌政务。还请、请裴中书暂时卸下身上所有的军政职务,原地停、停职,等待质询。”
    裴显的乌皮长靴轻轻一踢坐骑,高大军马喷着热气,绕着大理寺丞转了两圈,勒马停步,云淡风轻道,
    “城外风太大,大理寺丞的声音太轻。本官实在听不见。再说一遍?”
    “……”
    大理寺丞豁出去了,扯开嗓子大喊出,“请裴中书暂卸下一切军政职务,原地停职!等待质询!”
    一嗓子喊得太大,不止面前的裴显听见了,大理寺官差听见了,方圆百步内的玄铁骑将士都听见了。
    刹那间,无数道锐利视线齐刷刷地聚集过来,从四面八方怒目而视。
    兵器出鞘声接连响起,护卫在裴显周围十步以内的将领和亲兵齐齐拔刀。
    上百道雪亮的刀刃,带着战场上冲刷不净的浓烈血腥气,弥漫在大理寺官员们的口鼻之间,刀尖往前,虚虚地抵住他们胸口。
    大理寺丞脸上大惊失色,带领着两百多衙役官差,乱糟糟后退了几步。
    他们往后退,前方拔刀的将领和亲兵们纵马往前。
    还是相隔半尺,刀尖虚虚地抵住胸口。
    大理寺丞擦着冷汗,“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他急得家乡土话都出来了,“大家莫气,有事好好商量,不必拔刀哟~”
    京城通往西郊的官道方向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文镜带领数十东宫禁卫,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赶来了。
    带来了一竹篮子大柑橘。
    文镜跳下马,抱着整篮子柑橘走到裴显的马前,双手捧递过去,
    “殿下吩咐,知道裴中书今日率军返程,这篮子柑橘是殿下的一点心意,务必要送到裴中书手里。”
    裴显坐在马上,视线扫过竹篮里金黄漂亮的大柑橘,微微颔首,示意亲兵接过竹篮。
    “殿下知道今天城外的事?”
    “殿下知道。三堂会审的大案子,牵扯到许多人,也牵扯到了督帅。殿下正在宫里问话,等相关的人询问清楚了,就来找督帅当面说明。殿下说,稍安勿躁。”
    大理寺丞擦干净了额头冷汗,鼓足勇气过来说话,“下官是公事公办,一切都为了朝廷,下官和裴中书并无任何私怨哪。”
    赔着笑脸说了几句,见裴显毫无动作,又壮着胆子说了句,“裴中书……鱼符?”
    裴显摘下腰间装着鱼符的金鱼袋,半空里抛了过去。
    大理寺丞接了代表高官身份的鱼符,又赔笑着问,“腰刀?”
    裴显的拇指按在随身腰刀的刀鞘上,缓缓摩挲不止,
    “裴某得了朝廷赐下殊荣,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入宫也可佩刀。此刀不卸。”
    大理寺丞脸都笑僵了,硬着头皮往下说,“还有官袍,官靴,腰间的犀皮带……大理寺的规矩,官员停职入大理寺、等待质询的期间,都不适合再穿戴了……”
    裴显的唇边泛起一丝凉笑。
    “说得好,往下继续说。官袍官靴腰带都不适合再穿戴,怎么不索性把裴某当众给扒了,光着锁拿入狱?坐骑是不是也要牵去官衙里卖了?官印在兵马元帅府里,军中发令用的私印在裴某身上,是不是都要拿出来?说啊,还有什么。”
    大理寺丞哈哈哈地干笑,还想说话,裴显催动战马,从大理寺丞身侧擦身而过,漠然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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