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两人一句话没说,一前一后地回了客院。
    可在前厅,竟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回到房间,关上门。
    扶璃背靠着门,一颗心扑通扑通跳。
    她捂着心口,心想:
    真奇怪。
    她是藤妖啊。
    怎么会感觉有心跳。
    心口那一块热闹得让她感觉陌生。
    将意识沉进去,藤作的骨,一捧捧绿意充盈着她的身体,意识围绕着身体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胸口。
    那里悬着一个奇妙玄奥的图案。
    扶璃知道,那是契图。
    敲一敲,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可扶璃不敢敲。
    她怕他嫌烦。
    真奇怪。
    明明以前她从不怕的。
    于是,她只好看着那契图,顺着连着契图的藤,似乎隐隐能看到,自己的血液汩汩地流向他,连着他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
    她的“心”也好像在“咚咚咚”,“咚咚咚”。
    好想他啊。
    好想他抱抱她啊。
    扶璃在床上打滚,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不过,她决定睡上一觉。
    每次被虫子咬,睡上一觉第二天就好了。
    扶璃如此坚信。
    而这时,沈朝云在自己房间,拈着一张传音纸。
    传音纸里,雷音大师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朝云小友,我寺裁定已下,此事既与重莲相关,又不算完全相关…既重莲愿以身封那心孽…”
    沈朝云听完,良久,问:“可否允我探望?”
    “小友若想,便去吧,老衲会安排。”
    沈朝云道了声谢。
    过不久,他提了一壶酒往外走。
    客院外站着个小沙弥,小沙弥见到他就是一躬身:“朝云师兄,请随我来。”
    沈朝云“唔”了一声。
    小沙弥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真奇怪。
    上一回见这位师兄,他周身的剑意几乎要将人刺伤,此时却有种…
    小沙弥说不出来,却忍不住想起上回无意见到的一位剑道至尊。
    那位尊者身上隐隐也有这样的气息,只是这位师兄还没有那般圆融。
    两人在黑暗里一前一后地走,不一会,就到了轮回塔下。
    小沙弥停步,躬身:
    “塔中会有人接师兄。”
    “多谢。”
    小沙弥只听一声清风过耳般的多谢,那穿着白色流云袍的身影就走过了自己。
    他看着塔内的师兄接待了对方,才放心地离开。
    沈朝云则被另一个灰衣僧领着往上走。
    轮回塔一百零八层,每一层分别对应无间狱的一层,各有各的景。
    灰衣僧给传送阵的守僧亮了令牌,便他上了传送阵。
    “重莲师兄自镇一百零八层,师叔令我送您上去,不过,到第一百层时便不能再坐传送阵,所以,到时要劳烦师兄亲自走上去,师兄莫怪。”
    “无妨。”沈朝云道。
    灰衣僧脸上有着黯淡:“重莲师兄…”
    他笑了笑:“重莲师兄是我宗所有弟子心中的榜样,可惜…不过,还有朝云师兄来看望,重莲师兄应当感到欣慰。”
    沈朝云并未多说。
    两人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越往上,塔上的灰尘就越多,很显然,一百层往上几乎平时没人来。
    到第一百零八层时,灰衣僧额头已经出了密密一层汗。
    看旁边人一副无谓模样,不由心生佩服。
    他拱拱手:“往前便不是小僧能涉足之地。”他道,“师兄,请。”
    沈朝玉进了门。
    所谓的第一百零八层,不过是塔尖上的一个小房间。
    不大,却是一个七星连珠的阵型。
    最中心有座水池,池上一张石坛,坛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就是重莲。
    重莲端坐在蒲团之上,两根铁锁自他肩胛骨穿入,将他牢牢地钉这高台之上。
    施刑的血迹还未干,铁链上血迹斑斑。
    重莲却似感觉不到,眉目慈和,见他来,睁开眼:“来了。”
    “来了。”
    “来请我饮酒?”
    “是。”
    “倒未想,大梦平生,最后竟是你来送我。”
    “不算送。”沈朝云看他,“你未死。”
    他声音淡若清风,语气却平静。
    重莲笑:“你离开之后,我会请雷音师叔,永久关闭这一百零八层,你是我最后一个客人。”
    沈朝云走上高台,盘膝而坐。
    两人如从前相对。
    他将酒壶酒盏取出。
    “梨花白配冻玉杯,”重莲喟叹,“你果真懂我。”
    沈朝云拎起酒壶,汩汩酒液注入薄透如玉的杯子。
    酒液在里面呈现出冰玉一般的质感。
    他将杯子递去,重莲伸手过来。
    肩胛骨被扯动,铁链被带得哐当哐当响,他却只是眉头一皱,一口饮了这酒。
    沈朝云又替他斟了一杯。
    重莲又饮一杯。
    连续三杯,沈朝云才开始饮。
    重莲道:“你当是给死人喝的祭酒吗?还先饮三杯。”
    沈朝云头也不抬:“以后不见,与祭酒何异?”
    重莲面色不变:“我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的性子。”
    沈朝云道:“我也不知你。”
    两人看着彼此,忽然间相视一笑。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是饮这梨花白,我当时想,这个人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必定是不懂酒,谁知你却拿出一对冻玉杯,我就想…”
    “啊,交个朋友,再想办法把那冻玉杯给抢过来。”重莲捂着额头笑,叹气,“谁知道,后来就真成了朋友。”
    沈朝云抿嘴,也露出一点笑:“是。”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贪嗔痴妄,都犯了个遍,我是热闹的红尘中人,却偏偏有人说我与佛有缘。”重莲道,“我只好做了佛子,可偏偏这一身痴妄缠身…”
    重莲回忆起往事。
    很奇怪,往事许多都忘了,有些却还楚地记得。
    他记得被师父找到,学《轮回经》时,师父说过的话。
    师父说,第一世轮回是自己,后来皆是虚妄,可他偏偏看不穿,明明每一世都是自己,第一世的小乞儿是自己,第二世的青楼名妓是自己,第三世的状元郎是自己…
    每一世都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呢?
    师父说他是难得的明镜般若体,修佛可成正果,可若当真是明镜般若体,又如何会想不通自身,想不通存生立命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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