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靖王府毗邻南内别宫,独占宜仁坊东北,高阔的朱红大门正对街心,气象之尊贵庄严遍看上京无出其右。
    坊里另有公卿数家,有的后代不肖,宅院更名换姓,也有的至今不改,其余零零碎碎由邸店、民宅、吃食店等不一而分。
    这座府邸其实一直没什么人气。靖王做摄政时,住渡月桥比王府勤,早年不时监军征剿,又喜欢出访仙师。打从定下承继,他才好像真正扎下根,做起了逍遥闲王。及至先帝驾崩,靖王遣散属官离京云游,等闲看不到人影,上一回现身京城,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李成平封王后开府别居,本家只有留守,清静得几乎可称得上萧条,年节迎回小主人,就是最热闹的时候。
    除日近午,淮南王府升起仪仗,从务本坊驱向宜仁坊。
    人潮如流水般涌向东市,上京人倾巢而出,平康坊北街拥挤异常。沿途街灯比寻常节庆多数倍,越往南内宫门方向,越是高大繁复,最远处一座足有十数层的巨大灯轮尚未点起,四下的喧闹如有实形,声浪大力鼓动纷繁鲜艳的锦带。
    即便有亲卒开道,临近十字街,行进依旧越来越慢,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年节惯例放开了行商限制,形形色色的小摊早早就来占位,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杂耍艺人也摊开家伙,热火朝天地表演起来,坊墙里盈沸漫天。
    这条路向来走熟的,今年却拥塞太过,前方更加水泄不通,恐怕有上万人之众。
    李成平略有不耐,指身边亲卒去前面探路。
    李令之坐了一路车,胸口发闷,撩开帘子伏在窗棱上打量街景,杏眼里是平和的专注。她习惯安静,也不排斥热闹,或许是曾经时常需要卧床,反而更珍惜出门的机会。
    李成平一直不理解她的兴致从何而来,“年年一样的光景,还没看腻啊?”
    “哪儿一样?”李令之随手指街灯下一个摊子,“哥哥看那边,你给我买过面具的,前些年那郎君还是单个做生意呢,现下都有娘子了。”
    货摊很简陋,不过三两竹架占一方地,竹架从上到下扎满花灯。高处有两盏精美的天女灯和将军灯,显而易见是用来打招牌的,卖得快的仍是底下简单的小花灯与鲜艳的傩面。摊主是对小夫妻,叫卖揽客的间隙,又往空位补货,忙碌不绝。
    李成平隐约记得买过面具,对摊主是男女老少全无印象,更不提容貌,便只含糊应了一声。
    外出打探的亲卒不久挤了回来,大冷天热出满头大汗。
    这一路人海泱泱,远胜往年,原来是一群善男信女做的好事——信众专程请来荐福寺的舍利,供奉进放生池上的佛屋经楼。外围又起了流水戏场,整日会有和尚讲经,吸引的人自然越来越多。
    一处有热闹,各种乱七八糟也少不了,什么抢座啦,偷儿啦,口角打架啦,加上原本就有寻常走路的、骑马的、兜售的……堪称为一年一度的大混乱火上浇油。
    李成平大为不满,“大过年的请什么骨头渣子,没事找事!”
    尽管皇家崇道,且父王出了名的沉迷修仙,李成平于释道都很漠然,可说真正的不语怪力乱神。
    当初将高烧反复的妹妹舍出方外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李成平暗暗打定主意,女冠们若治不好妹妹,他只能对不起梅观主了,所幸李令之好转回来,没给他铲平洞玄观的机会。
    李成平待洞玄观女冠客气,其他就很寻常,论崇敬三清,那是根本不存在的。对上光头,连客气也欠奉。
    李令之倒兴致勃勃,“这么火热啊?”
    “不准去凑热闹。”李成平无情地瞪她一眼,“你可是一观之主,这会儿不该想想怎么弘道吗?”
    李令之扶着脸思忖须臾,无奈地叹了口气,“洞玄观才多大?旬日施药义诊,偶尔也办戏场,能做到已做啦。弘道这种大事,得叫五通观的威仪使去。”
    李成平嗤笑一声,“那老家伙都闭关几年了,哪会出头?”
    不闭关,威仪使可能早不在身上了,闭关,又没什么错处,方才能长久做下去,保一门尊荣呢。
    李令之与他想到一处,笑笑道:“师姐来信说今年花开的不错,我回头折几支来。”
    洞玄观地处城南青龙坊,四时景致颇有盛名,尤以奇石造景与前观主梅凌寒精心培育的梅林为最。李令之做观主,重在一个自在,道观更类似休养清修的别院,庶务有执事打理,行医有专研医术的女冠坐镇,她立足靠的是县主封号,即便不常现身,等闲也没人敢来触观里霉头。
    年节是看风景的好日子,淮南王府的队伍年年走平康坊北街,多得是人将他们看作路上的风景,年年要来围观。
    贵人的热闹,看的无外乎身份排场、容貌气度,淮南王正好两样都很不赖,趁人堵在路上顺便看几眼,完全不亏。
    一队盛装的花娘打马巡游归来,亲卒都不能拨开的密集人流,居然硬生生劈开一道。花娘个个妆容明艳,有梳高髻着胡装的,也有簪绢花着长裙的,经过王府车马时觑眼娇笑,胆大的直接摘下鬓角绢花抛来,周遭顿时人声大动。
    李成平不闪不避,就是有些无语,屈身对他仰脸看戏的妹妹抱怨:“又被白看了,我好亏!”
    这话很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远近顿时横来一片不满的眼刀,还有些是敢怒不敢言。
    李令之抿着笑,像往年一样安慰他:“想开点,现时给娘子们瞧几眼,至少比在宫里站桩自在嘛。”
    所谓站桩,就是宴会开始前,在女皇召见臣下的时候做一旁的陪客。作为近支宗室的代表、靖王府的下一代主人,李成平雷打不动在陪客之列,即便从头到尾说不上话,也得乖乖在那儿做个赏心悦目的花瓶。
    李令之入仕后的情形也差不多,不过她做着的舍人,职事比李成平的宗正琐碎具,也更灵活。女皇若与某人聊高兴了,随口荫其子孙、优待先人老母,这些就需要她先行记下,回头再拟草稿,总算不那么百无聊赖。
    相对的,当然也有缺点,开年头几天约定俗成由她当值。
    李成平郁闷地一甩缰绳,“哪个不是天天见,哪儿来那么多话?
    到底年轻人不定性,晓得要多刷脸的道理,缺了点长期践行的耐性。
    来到宜仁坊之东,行马早已布好,总算清静许多。
    靖王府前门戟沉肃,高阔朱门大开,门屏之后,管事率众仆婢静默等候,风纪十分整肃。
    管事大多兵卒出身,或年老、或伤病,投在靖王府当差,家眷老少随同做活,前些年随李成平开府迁走部分。诸人都是看着兄妹俩长大的,拜会时十分激动,感情丰富些的都快流泪了,叫二人险些招架不住。拜完,管事仆妇们眼睛一抹变了脸,又井然有序地安排两位小主人休整。
    需要入宫领宴的场合,李成平舍下燕居胡服,改换合乎规制的紫绫袍,腰间多悬了一只簇新的鎏金鹤纹香囊。李令之捎来时号称亲手所绣,至于到底是不是,他认为做兄长,不必拘泥小节。
    早年属官四散,主簿程沛自请留守。李成平觉得这人不错,开府时拎去做自家的长史不说,特意上表为他申请兼了靖王府的司马,方便回本家也能令行通畅。
    李成平与程长史聊了会儿请客的变动,外间有小童来传话,道是县主问郡王几时动身。
    李成平没听完就乐了,对程长史一摊手:“希真这是拐弯抹角来催我呢。”
    程长史笑道:“府里有我,郡王且去罢,莫叫县主等急了。”
    李令之倒也没有很急,她不像她哥哥有事寻人谈,换完衣服就去前厅等人。
    她的装束一如既往,面容素净,略点口脂,一袭寻常的绿官服,只将幞头改成了简洁的发髻,辅以一对镶金玉梳、三两柳叶金簪。
    本朝两代女帝,朝上多以凤髻长簪搭配黄袍示人,平日时而利落的袍服,时而华美的裙裳,不改胭脂本色。女官因女帝而兴,内六局到外朝自然上行下效,每逢宫宴等大场面,时兴以发型、妆容表示与男同僚的不同。
    风行是一回事,抨击的也从来不少,近些年比从前又要多一些。
    先帝朝扯皮十几年才试行录用女士子,当年纠缠首服定制的老大臣有些就在家里荣养呢。御史且不管的事,还有人上赶着劝谏,李令之每次听说有人上谏完被踢出京,内心都毫无波动。
    这就是沽名钓誉的人应得的呀。
    李令之闭上眼,默背经文杀时间。
    不过多久,李成平就来了,李令之欢喜地起身相迎,“哥哥今日可舍得程长史了!”
    李成平见她气色不错,感慨莫名油然而生,他从袖里摸出个锦袋,放在李令之手心里,笑道:“喏,前回描样子叫人做出来的,今天戴着吧。叫玉华看见你这朴素模样,回头要怪我吞了她那一堆礼。”
    “什么呀?”李令之边解系带边说,“要是耳坠我可不戴。”
    袋子里是一只细金绞丝金镯,开口一蓝一红两粒圆润的宝石,嵌在樱桃花形的底托上,纤巧贵气,还难得的轻盈。
    李成平问:“怎么样?”
    李令之一把将镯子套上手腕,在他跟前晃了晃,“还不错啦。”话说得矜持,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李成平好笑地没戳穿,又问:“骑马还是坐车?外边有些冷了。”
    李令之道:“骑马,坐车实在闷。”
    李成平望了眼天色。
    日头朦胧覆上一层柔润的熏黄,远处彩灯冶艳,浓郁的喜气肆无忌惮。
    他拍拍妹妹的肩,“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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