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站在书房, 望着窗外雨水滴答。他刚看完暗卫送来的密信, 此时的心情即有“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喜, 又有“哎,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的惆怅和担忧。
    诸多情绪笼罩心头,一阵凉风过,檐下水滴落。
    “西风信来, 雨打芭蕉, 醉了花黄,愁了红霜啊。”谢朗叹:“哎,三郎啊,三郎……”
    化不开的愁,道不尽的忧。
    然而,在他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地啃食之声突兀响起。瞬间,十分的愁,十分的忧都只余下“吸溜吸溜”。
    谢朗嘴角一抽,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他爹——谢老太爷盘着腿,东倒西歪地靠坐在榻上,怀里抱着一篮子,手里拿着已啃了一半的红柿子,嘴里吃得那叫一个畅快。
    这柿子是今早趁着雨未下时,桃花居上的何嫂按着谢云曦早前的吩咐,在霜降这一天,采摘了送往谢宅和几位好友处的。
    此时,谢老太爷吃完了一颗,擦了擦手,又拿起第二颗。
    手上一边剥着皮,嘴里一边啧啧赞叹:“果然,这时节的柿子最是美味,三郎诚不欺我。”
    又招呼道:“阿朗啊,你不来些?你要不吃,你这一篮就全归我拉,回头可不准再找我要回去。”
    ——现在是吃柿子的时候吗?
    谢朗脑门突突突直跳,奈何这眼前的人是他亲爹。
    “哎——”
    幽幽一叹,“父亲,信上说,南蛮那边,阿奇那已经上钩,三日后便是三郎放烟火的时候。”这么要紧的关头,您老人家能不能正经一下啊啊啊……
    内心咆哮,面上严肃且淡定。
    “吸溜吸溜,哈——”谢老太爷啃完第二颗柿子,心情愉悦,“老夫又没眼瞎,也没失忆,刚看的信,这事当然记得。”
    说着,抬了抬眼皮,很是蔑视地瞥了谢朗一眼,“都多大人了,这么点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真是半点定力都没有,白瞎了老夫这么多年的谆谆教导。”
    ——谆谆教导?!
    谢朗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呵呵,谢齐那小子就是您的翻版,当年您怎么‘教导’我们的,他现在就是怎么‘教导’玉言的。”
    众所周知,谢家四郎,谢玉言,小小年纪就承受着同龄人无法承受的重任——以一己之力,担负都城谢家。
    而他亲爹,谢齐,正值壮年便做起了甩手掌柜,抱着妻子女儿来了琅琊“养老”,却独留儿子一人独守都城,面对众多政坛老黑。
    若谢云曦是谢氏掌上珍宝,那与之对比下的谢玉言就是最不值钱的稻草。
    而曾经,谢朗和谢齐亦如谢玉言一般,少年时的那些岁月,简直不要太悲惨。
    “咳咳。”谢老太爷轻咳两声,“啊呀,说正事,说正事,刚说哪儿了?”
    话锋一转,“哦,对了,还有三天就要放烟火,嗯,这是个大事,是要好好关注。”
    谢老太爷慢慢悠悠地擦了擦手和嘴,“可惜,你我都去不了南齐,得留在这儿镇守、转移那些家族的注意力。,不然啊,我还真想去亲眼看看。”
    谢老太爷遗憾地叹道:“哎,三郎给我们做演示的时候,也就放了2000斤的量,如今他手上的那些,若一次全部燃放下去,哇哦,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幕,老夫有生之年是见不着咯。”
    谢朗头疼,“父亲,现在是遗憾看不看得到的时候吗?”
    “不然呢!”谢老太爷理所当然道:“按三郎的说法,这可是划时代的一场烟火,标志着咱们将从冷兵器发展到,嗯,那什么来着,对,是□□。”
    “划时代的壮举啊!”谢老太爷不禁发出悠长的叹息,“能得幸见证,虽死亦无憾。”
    他的目光迷离地望向远方,似透过岁月的长河,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谢朗附和:“确实,得幸见证,虽死无憾。”
    顺着谢老太爷的目光望去,窗外秋雨依旧。
    “可,我并不希望划开时代的是三郎,或者说,不希望他用战争的方式,让自己在史册上留下如此厚重的笔墨。”
    “名流千古有什么不好,说来,这里头还得留老夫和那贼老道的名号。”
    谢老太爷与有荣焉,“毕竟最初的版本,可是老夫和贼老道炼药的时候发现的,虽说威力没三郎改良后的那一版大,但这史册留名的好事怎么说也不能少了我们这俩老家伙啊。”
    谢朗揉了揉太阳穴,“父亲,您这是重点吗?”
    “不是嘛,我觉得青史留名这事很重点呀。”
    看着谢老太爷一脸认真的表情,谢朗一时竟不知他爹是在装傻呢,还是真傻呢。
    “父亲啊,三郎搞得那东西,威力太大,他一药桶下去,那场景,光只是想想——”谢朗琢磨着措辞,“您觉得那是战争?还是单方面的屠杀?”
    在冷兵器时代发动热武器,降维打击,虽胜然——必将无比惨烈。
    谢朗幽幽道:“天启和南蛮有世仇,杀蛮族亦是天启众生之愿,但人,人心是非常奇怪的存在,有人会为蛮族覆灭而欢呼,但也总少不了有人会唾骂,特别是在实力过于悬殊的情况下,三郎以几乎屠杀的方式灭杀南蛮。”
    强者令人畏惧,弱者使人怜悯。难怕,这弱者是他们天启的世代仇族,也总有人会心怀慈悲。
    谢朗光用脚趾想,都能想到那些“心怀慈悲”的人会如何口诛笔伐。
    踏着鲜血留名史册者,有几人能摆脱争议。
    “三郎那孩子,以他的才情,可以以更好的方式青史留名。而非以战争的方式,让自己陷入百世,乃至千万世之后的争议中。”谢朗看着窗檐垂落下的晶莹水珠,“我总希望他清清白白,流芳百世。”
    “呵呵——”谢老太爷突然却笑了起来。
    谢朗莫名回首,“父亲,这事关三郎千秋之名,您正经些。”
    谢老太爷却反问:“阿朗啊,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让阿齐从政,让你从文,守琅琊祖业吗?”
    然,不待谢朗回答,他便说道:“你啊,有时候就是太感情用事了,当年对阿闵也好,现在对三郎亦如是。”
    “感情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太感情用事了,与人与己亦有碍。你二弟这一点就比你好,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虽说有时候确实残忍,可,孩子总要自己成长的。”
    谢老太爷又反问:“这路,是三郎自己选的,你说他会不知道自己那一把火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吗?”
    谢朗默然。
    谢老太爷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柿子,拢在手心细细看着,“那孩子比你想得要坚强聪慧。初见战事,面对血肢残躯,除了第一天吐了一回,之后他不都好好的,阿昊还说这小子第二天就混进了医疗队,带着他身边那一组叫什么卫生组的人马,把他后勤折腾了一圈,虽麻烦事不少,但救下的人却多了很多。”
    谢朗还是心疼,“可,不是好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吗?”
    ——这儿子啊,没救了。
    谢老太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啊!”
    “父亲,道理其实我明白,只是——”谢朗垂眸,“哎,我想他永远无忧无虑,有时候甚至希望他只做一个纨绔,承欢膝下,吃喝玩乐也罢,没心没肺也罢,总归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
    又叹:“可我亦知他非池中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啊——”
    说着,谢朗哽咽,半晌才继续道:“总有一天啊,他会像三弟那般。鹰永远是鹰,成不了金丝雀,他们注定不属于这儿,不单单属于这儿。”
    ——也不单属于他。
    “人世百年,皆是过客。”谢老太爷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角,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我亦如是。”
    语罢,又一转,“啊呀,真是的,你这小子,到底要不要这篮柿子,不要我就全吃了。”
    感伤不过半息,谢朗郁了。
    而此时,都城谢府,谢玉言同样十分抑郁。
    “老头子,我怀疑你不是来帮我收拾残局的。”
    “老子我不是为了你,能放着娇妻乖女,在这儿破城玩什么皇权争霸吗?”
    此时,谢齐正手拿一铲子,双脚分叉蹲在前厅的屋檐下。而在他的身前,有一小火炉,炉上有锅,锅里有剪了口的栗子。
    他一边用铲炒栗子,一边头也不抬地抱怨:“你说说你,想清君就清君呗,非要不干不脆地吊着那傻皇帝的命,让那俩更傻的皇子窝里斗。”
    又叹:“你说斗就斗吧,这一个个的狗咬狗,你想看个戏我也没啥意见,可你瞧瞧,你干得什么玩意儿。明明你自个开的局,最后还能让人给你横插一刀。”
    说着,谢齐白了自家儿子一眼,“就说你是不是傻,老子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儿子。”
    “搞得我多想说你是我爹似的。”谢玉言暗自嘀咕了一句,奈何这事他自个理亏,这会儿也只能摸着鼻子认骂。
    半晌。
    “我也不想的,可那会儿我不是气头上嘛。”谢玉言撇嘴,“先是三哥来都城那会儿,那谁,艾玛,一个小小的妃嫔,不知什么鬼的公主竟敢肖想我三哥。后又有他们皇族害我和弦哥,这旧仇我刚酝酿呢,新仇就上来了。”
    “新仇旧恨之下,我管后面如何,反正先气死一个是一个,哦,不对,死了多没意思,半死不活看着自个儿子争权夺位才好玩,至于——”
    谢玉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至于谁继位这问题,我就光想着清君了,就没想谁继位的问题。”
    “呵呵——”谢齐冷笑,“结果这么一疏忽,就被人趁虚而入,成了几家角力,各占几分道理的局面?啧啧啧,您可真‘厉害’。”
    这都用上“您”了,讽刺意味全线开启。
    谢玉言摊手,厚颜道:“也没多大事,最近几年各大家都太无聊了,反正闲着也闲着,就当那什么‘权术交流’一番,也是极好的。”
    你特么的才闲,老子都愁死了,好嘛!
    谢齐想起谢云曦即将燃放的惊世大烟火,“哎——”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是禽兽无害的,爆发起来就越恐怖。
    心中一边感慨,嘴上则继续嘲讽:“见鬼的权术交流,你说说你,光知道学你三哥说话,怎么不学学他——”
    放烟火?呃,算了,他们家有一个三郎就够了。“咳咳,怎么不学学你三哥做膳食的手艺。”
    谢玉言看着他毫无章法地炒着栗子,心里却暗自想着:老头子刚刚说话的时候,嗯,好像莫名停顿了下。
    ——这要没猫腻,鬼才信。
    “嗯,老头子啊,我还是觉得你有是瞒着我?”
    谢玉言托着腮,很是认真地看着谢齐,有理有据地分析道:“首先,按照您以往的战斗力,如今都城的争斗不可能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而且,我瞧着,不仅是没结果,反正这几日还愈演愈烈,细一琢磨,感觉您不是来个我收拾残局的,您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来搅局的。”
    谢齐继续淡定炒他的栗子,对于亲儿子的指控,他即不否认,也未承认。
    谢玉言起身跺跺脚,一边活动着腿脚,一边三连问:“再说第二,按照您原来的性子,我一封信就能把您召回?”
    “嗯,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
    “还有,您竟没让我跪写‘辱没家门惩戒一百二十’,‘修为不到家惩戒一百零七’等,诸如此类的惩戒条款?”
    说着,又蹲下,看着板栗在锅里“呲啪呲啪”作响,嘴里则继续分析。
    “还有第三点,我发现自己好像被架空了,不,可能不止我被架空了。”
    联想到这几日的遭遇,谢玉言定定看着谢齐,眼都不待眨一下。
    “这几日,我联系了其他各府的几位兄长,发现他们都因各种原因,要不被罚在家里,要不就莫名被打发去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最诡异的还是琅琊那边,外人也就算了,我特喵堂堂谢氏嫡孙,派去的人不是被拦了,就是被各种理由扣了?”
    谢玉言眯眼,“老头子,身为父子,咱俩能不能有点真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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