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宜淑红着脸,胡乱地道:“那就好。”说完,赶紧转移话题:“快起来吃点东西,除了早膳,你今儿一整日都没法吃别的,可有得忙了。”
    薛玉润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天还没亮,依旧昏昏沉沉,只不过,没过多久,檐下便依次燃起了灯火。
    渐渐的,天际浮光,人来人往,热闹不绝。
    *
    薛玉润用过早膳,梳洗完毕,坐在玲珑苑里,任凭钱大夫人“折腾”。
    钱大夫人是全福人,先替薛玉润净面。
    薛玉润万万没想到,净面还有点儿疼,她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呲牙咧嘴。
    钱宜淑也是经历过这一遭的,站在一旁心疼地安慰道:“一会儿就不疼了。”
    钱大夫人瞪了她一眼:“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钱宜淑一噎,知道她母亲介意到连“疼”这个词儿都不许说,赶紧跺了三下脚:“大吉大利。”
    钱大夫人这才满意地对薛玉润道:“你是新嫁娘,都要经历这一遭的。净了面,才更好上妆。”
    薛玉润总算能端坐在铜镜前,闻言看了眼长长的几案上排开的各色胭脂水粉,感慨万千地道:“……难怪嫂嫂天不亮就要把我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呢。要用上这么多胭脂水粉,还不知道得装扮到何时去。”
    钱宜淑抿唇一笑:“看过你的凤袍和凤冠,就知道为何要用上这么多胭脂水粉了。”
    行大征礼,也即民间的纳征时,宫中就送来了凤袍与凤冠,一直敬供薛家堂前。
    说话间,薛玉润的叔母、从边关赶回都城参加大婚的薛二夫人,就领人端着凤袍与凤冠走了进来。
    绾圆髻,着盛妆。
    先施膏泽,珠粉覆面。胭脂淡抹桃花色,螺黛浓勾远山眉。
    朱唇点绛,额贴花黄。颈垂八宝连珠链,耳坠红玉由金镶。
    待她披凤袍,撩开换凤袍时垂下的帷幔,俏生生立在众人的面前,房中倏尔一静。
    此时,房中聚集着替她添妆的亲眷长辈。除了钱大夫人、钱筱和钱宜淑外,薛二夫人和她的大姨母、大舅母和二舅母,也都从定北赶了过来。小一辈的小娘子们,都聚集在外间,要等薛玉润成妆之后,才能相见。
    一时间,房中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薛二夫人轻轻地慨叹道:“我们汤圆儿,已经长这般大了。”
    薛玉润的大姨母,死死地咬着牙关,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眶,转过身去。过了会儿,才转过身来,笑道:“是啊,我们汤圆儿出落得跟她阿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薛玉润听罢大姨母的话,眨了眨眼,道:“那嫂嫂哄我呢,她一直说我是挑阿娘和阿爹最好看的地方长的。”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大姨母笑嗔道:“可不是么?要真细论,得说是集二人所长。”
    “可见我没说错。”钱宜淑也笑接道:“幸好一会儿接金册金宝,无需盖上红盖头,定可以让你的兄弟姐妹们,好生骄傲一会儿。”
    虽然按民间的规矩,当由新郎官亲迎新娘子。但皇上贵为天子,大婚并不“亲迎”,而是派遣朝臣为使节来迎皇后,称为“奉迎”。
    因此,在册立礼时,薛玉润接皇后的金册金宝,并不需要搭上红盖头。
    然而,钱宜淑话音方落,德诚就恭恭敬敬地在外禀告道:“陛下亲迎,请姑娘簪冠后搭红盖。”
    众人大震。
    过了好半晌,外间的小娘子们没忍住,传出窃窃私语声:“陛下居然亲自来迎,不是该派使臣吗……”
    “这合规矩吗?”薛玉润的大姨母和两位舅母久居定北,面面相觑,最为茫然。
    而钱家人和薛家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这自然不合祖宗规矩。
    薛玉润垂眸,双颊露出了小小的梨涡。
    可是,合楚正则待她的规矩。
    *
    跪在自家的府门后恭迎圣驾的众位大臣,心里也在嘀咕同样的话。
    如此圣宠,这合规矩吗?
    可他们无人敢吱声。
    只能在太监高声唱喝的:“跪圣安——”中,叩首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连而起的万岁声,也是街道上除了中和韶乐外,唯一高扬的声音。
    帝后大婚的当日,薛府热闹,但街道上却十分肃静。
    与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出嫁时求百家热闹不同,皇后出嫁的一路,街道肃清。沿街商贩、人家均大门紧闭,不得出入。就算朝臣,也只能跪在大门后。只在高台设六十六座老叟席,请德高望重的成对白首老人观礼。
    天不亮时,街道上每隔三步,就有一名南衙府卫,或持戟或佩刀。他们胸口亦披红花,戟柄和刀柄上缠红带,以冲淡刀戟的杀伐之气。
    不过,在前两日皇后嫁妆入皇宫时,街巷上已经大大地热闹过一番。百姓不能出府,但可以开窗。前两天,熙春楼临街的雅间乌泱泱的挤了一堆人,盯着楼下长街送嫁妆的队伍。
    二百零八抬沉甸甸的红木箱,足足分了两日才送完。礼乐一路相随,跟着送嫁妆的队伍缓缓地朝皇宫行进。
    据说,前头的嫁妆抬进皇后的长秋宫时,后头的嫁妆还在薛家没抬出来呢。
    是故,大婚当日,虽然不能开窗、开门,但众人还是早早地起身,竖着耳朵听街上的热闹。
    跪在高台上的老叟们,不敢直视圣颜,但在跪下时匆匆的一瞥,也足够惊鸿——
    今日,从薛府起,连通皇宫正中的太和门,以及东南西北四大门的街道,都铺上了红色织锦的绒毯。不论商户还是住家,门口都挂上了成对的写着“福”字的红灯笼,一眼望去,宛若替青砖白瓦披上一条朱红的披帛。
    数百人的仪仗,有条不紊地沿着这条朱红的披帛,从太和门走来。
    凤辇由十六人抬护,重翟羽盖,帷幔红锦,八鸾在衡。其后八人抬着盛放金册金宝的龙亭,红盖黄帷,四角悬珠佩。凤辇龙亭之外,金甲卫煌煌赫赫,亦步亦趋地相护。礼官执器乐,随行随奏端庄雍和的中和韶乐。
    但这一切,都不如骑着骏马的为首之人耀眼。
    ——他端方挺拔,容为天工巧琢,气度远阔,仪为松风所育。望而可知,天下唯他堪着这件明黄色的龙袍。
    这一件龙袍又与其他龙袍不同。除前胸、后背、两肩的正龙,以金线绣成,并辅以银线和缉线外,余下的龙纹,皆是以朱线勾勒的龙凤同合团纹,与七色绣成的各色吉祥纹样和十二章纹相辉映,显露出独属大婚的喜色。
    待楚正则入薛府,走到薛玉润面前,众人才恍然意识到,他所着的龙袍,与薛玉润的凤袍,恰是天生的一对。
    薛玉润的凤袍,以明黄色的素绸为里,大红色绸缎为面,前胸、后背、两肩,均以彩线绣凤纹。余下各处,皆是金线勾勒出龙凤同合纹八团,同列十二章,遍饰红双喜等吉祥纹饰。
    日光流转,风华万千。
    只可惜薛玉润盖着红盖头,众人并瞧不见她的朱颜玉貌。
    薛玉润也有点儿遗憾自己盖着红盖头,被侍仪女官搀扶着,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只清隽的手,伸到了她的红盖头下。
    指骨分明,她再熟悉不过。
    薛玉润的心跳得极快,明明只是半年多未见,却仿佛已过了不知多少个三秋。
    她轻咬嘴唇,将手将手放到楚正则的手上,然后,被倏地握紧。
    这一瞬,薛玉润忽地安下了心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笃念伦纪,兹者圣祖母昭圣太皇太后遴选贤淑,俾佐朕躬。薛丞相之孙女薛玉润,世德钟祥、柔嘉维则、贞静持躬,应正位中宫,母仪于万国……”
    在礼官宣读立后诏书时,楚正则始终紧握着薛玉润的手。
    直到礼官宣读完毕,他亦不用宫令女官来引导薛玉润,而是亲自牵着薛玉润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放着金册金宝的册案宝案前。
    薛玉润站定之后,便知接下来是她要独自行三跪三拜之礼。她反过来轻轻地捏了一下楚正则的手,楚正则这才松开手。
    侍仪女官扶着薛玉润,三跪三拜。
    三跪三拜之后,薛玉润肃肃而立。
    从此时起,她便是皇后金册金宝的主人。
    “恭请皇后入凤辇!”
    随着礼官一声唱喝,众人齐齐跪迎,唱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正则重新握住了薛玉润的手。
    他牵着她,步履缓而有力,附耳的声音,轻却掷地有声。
    “来,汤圆儿,我们回家。”
    第80章
    薛玉润坐上了凤辇。
    楚正则跨马于仪仗前, 将告别之礼留给薛家人。
    薛二夫人和钱宜淑率领诸位妇人送到了凤辇前。
    薛二夫人率先捧着一柄金质双喜如意,放到了薛玉润的右手上:“万事如意。”
    紧接着,钱宜淑将一个火红色的苹果, 放到了薛玉润的左手中:“岁岁平安。”
    薛玉润将金质双喜如意和苹果都拢进怀中, 抱在膝头,笑应道:“岁岁平安, 万事如意。”
    这是她们对她最诚挚的祝福, 同样也是她对她们, 最真切的期盼。
    待薛玉润这一声毕,礼官唱喝道:“起轿!”
    十八名銮仪卫校尉抬起凤辇。
    妇人们在凤辇外跪送,而薛老丞相率领薛家子弟跪在大门外送行, 齐声道:“皇后娘娘,千秋长安!”
    *
    此时已近黄昏, 沿街高挂的红灯笼, 都亮了起来。
    在半暗的天色下, 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 走在最前端, 引导仪仗前行。礼乐开道,宫女和宫侍左右扶着凤辇, 金甲卫在后乘骑护从。
    数百名宫女和宫侍的手中都执着彩绘宫灯,或是鸾凤呈祥、或是百子千孙、或是大红双喜。让行进的仪仗, 宛如沿着灯海银河,一路往太和门去。
    这一次, 沿途之中,可听闻的不仅是“皇上万岁万万岁”, 更紧随着一声“皇后千岁千千岁”。
    留在高台的成双成对的老叟们, 再一次瞧见凤辇之前, 如寻常人家娶妇的新郎官一般骑马慢行的皇上时,哪怕他们老眼昏花,也总觉得能一眼瞧见皇上脸上,更深的笑意。
    好像来时他收敛锋芒,如玉韫珠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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