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老关指挥着衙役把银子往里送。
    五十万两,数目太大,周围的灾民也自发上前帮忙。
    只是有人抬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箱子歪了歪,几只银锭跌出来。
    灾民连忙捡起来,正要放回去的时候,旁边忽然有人出声:“等等。”
    那是位教书先生,姓陈名舟,求做西席或账房皆无门,体力活又干不大来,长日在观内郁郁寡欢,以教观内的小孩子识字打发时间,灾民们都称他为“陈先生”。
    此时他拿起一只银锭,细看一眼,忽然脸色大变,高声问道:“夫人说这是府上的家产,但为何上面落下的却是官印?这分明是官银,还是户部修河堤的官银!”
    姜宛卿在心里低低地“哦”了一声。
    这下对了。
    她面上肃容道:“陈先生不得胡言,陶氏夫妇一心为民,绝不会拿官银充私银。再说了,整个姚城的人都知道,县衙连修河堤的官银都拿不出来,太子前些日子还为这事气得急火攻心,现在还卧床不起呢。若真有官银,陶大人岂会如此?”
    谢氏也急急道:“娘娘明鉴,我家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绝无贪墨官银之事。”
    “娘娘,诸位,你们请看这银锭底部的铸字。”
    陈舟将银锭翻过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上面,只见底部清晰地浮现两行小字——户部河道纹银五十两。
    谢氏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这不可能!这是栽赃陷害!”
    杨遵义行事向来谨慎,早在这批银子进入县衙之前,便已经开炉重铸过,为的就是抹去官银的痕迹。
    现在那些抹去的痕迹死而复生,简直是见了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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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我不喜欢他
    “这明明就是官银!”
    陈舟愤怒, “夫人难道以为灾民当中没有人认得字吗?!”
    银锭底部的印记乃是在陶范里就定好的,和银子一体而出,根本没有将私银改成官银的可能性。
    谢氏疯了一般扑到马车上, 每一箱的银子都掏出来检查,每一只银锭上都有官印。
    仿佛那批官银死而复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真的是官银!”
    “陶县令为何拿官银当私银?!”
    “若不是这银子掉下来, 咱们全都要被骗了!”
    “不是说官府没钱, 连修堤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吗?”
    “老天爷,他们竟藏了五十两银子!”
    “这银子是哪儿来的啊?”
    灾民们的议论渐渐变成指责,谢氏的脸色越来越惊恐。
    沈慕儿慢慢走到马车前,仔细查看银锭上的落款, 她高高举起了银锭,眼中有一丝水光闪动, 声音也微微哽咽:“诸位,这便是去年他们说我父亲贪墨的五十万两!我父亲去年暗中离开姚城,并非畏罪潜逃,而是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准备前往京城告御状, 揭发他们的罪行!现在你们都看到了, 银子就在这里, 我父亲没有贪墨!”
    所有人都记得沈慕儿在城门口拔刀刺向自己的模样, 也记得沈氏父女风雨无阻巡视河堤的身影, 纷纷道:“不错,若沈大人当真贪了五十万两,明明已经逃了, 带着银子逍遥快活去不好吗哪里还会再回来送死呢?”
    “罪证在此, 沈大人是被冤枉的!”
    “贪墨的是陶润安!”
    一声声责骂炸开, 谢氏慌忙中想抓住老关问个清楚,却发现老关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人群中。
    谢氏慌了神,浑身发抖,扑跪到姜宛卿脚下:“娘娘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这都是有人要陷害我,陷害我家老爷!”
    瞧着群情愤涌的灾民们,姜宛卿终于看懂了这一出戏是怎么回事。
    风昭然不单是要银子,还要为沈怀恩拿回清白。
    姜宛卿一脸无奈:“你也真是糊涂,怎么能拿官银当自家银子送呢?”
    谢氏再三辩解没有。
    姜宛卿道:“这么多人看着,银子又明晃晃摆在这里,人证物证俱在,本宫能怎么帮你?”
    眼下不单是围着一圈圈的灾民,跟着她们一起出来的诸官眷们也都看着,有人劝道:“陶大人与陶夫人皆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只怕有误会,还是要仔细查清得好,莫要冤枉了好人。”
    姚城官员既然上下沆瀣一气,官眷们自然也都是一伙的,当下齐齐为谢氏说话。
    就在姜宛卿被一群官眷包围的时候,有人沉声道:“妨娘,可否听老身一句话?”
    说话的是丰城陈指挥使的母亲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向来诚心礼佛,在丰城之时便给灾民搭棚施粥。两天前赶到姚城,发愿要陪姜宛卿做完这场法事。
    自从法事开场,前来随敬的庆州官眷数不胜数,每日都像潮水般来去,姜宛卿除了知道陈指挥使是风昭然的人,其它的一无所知,且为着避嫌,对陈老夫人也仅仅只保持着表面的客套。
    此时才明白陈老夫人出现的时机简直是恰到好处。
    “老夫人但说无妨。”
    陈老夫人道:“老身倚老卖老说一句,娘娘身份虽然尊贵,到底是女子,我朝女子不得干政,娘娘还是避一避嫌的好。官银充私也罢,贪墨河款也罢,栽赃陷害也罢,皆是庆州大事,该由官府决断才是。”
    陈老夫人出身京城大族,夫婿官至尚书致仕,儿子又掌管着大央最大的铁器矿营,先帝时便有二品诰命在身,又年长,放眼庆州,哪怕是蒋氏,在她面前也得赔着小心。
    见她发话,官眷们没有一个敢反驳的。
    说话的是陈老夫人,但姜宛卿听见的却仿佛是风昭然的声音。
    他隐身在这一局棋之后,满枰棋子,全为他一人操控。
    他这是想要闹大。
    姜宛卿当即便道:“老夫人说得是,本宫到底年轻了,此事确实不是本宫管得了的。”
    说着便命人将银子重新搬上马车,将此事交给太守府查办。
    然后便扶起谢氏,低低告诉她:“这事闹得太大了,只有杨太守出面才能救下你们。”
    眼下杨遵义已是谢氏唯一的指望,谢氏自然不会拒绝。
    姜宛卿又向灾民道:“是非曲直,太守大人自有公断,大家忙自己的去吧。”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灾民们若是活计可忙,也不至于大白天的全围在这里看热闹,全体都是被迫游手好闲,当即跟着车队和众人前往太守府。
    那十几辆马车招摇过市,已经够引人注目了,后面再跟着长长的人流,很快惊动了整座姚城,城里的百姓都出来,不消半盏茶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去年陶润安遗于力地将五十万两的贪墨栽到沈怀恩头上,闹得举城皆知,此时全成了反噬,当初百姓骂沈怀恩有多狠,这会儿百姓骂陶润安就有多狠。
    还未到太守府,谢氏的马车上便被砸了不少石头烂泥。
    这些姜宛卿没有亲见,是孩子们一边跑去看热闹,一边回来告诉她的。
    孩子不喜欢谢氏。
    虽然谢氏总是和姜宛卿一起发糖,但若是孩子们接糖时碰到了谢氏的手指,谢氏的脸上便会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神情。
    姜宛卿心里其实很想去看个究竟,想看看接下来的事情到底会如何,但被陈老夫人阻止了。
    老夫人道:“娘娘,殿下特意将老身传来为您铺好了路,您又何必非要去蹚这趟浑水呢?”
    风昭然这一次确实是把她从这件事情里头摘得干干净净,陈老夫人直接来替她出头,她什么也不用做,无论此事成败如何,都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这次多谢老夫人了。”姜宛卿道。
    陈老夫人微微一笑,一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打量着姜宛卿:“娘娘,殿下待你,很好啊。”
    姜宛卿愣了一下。
    她以为风昭然请陈老夫人过来,是因为她和他表面上水火不容,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出面。
    仔细一想却发现,其实她全程什么也不知道,只当嫌麻烦,把这烫手山芋般的五十万两官银甩到太守府,也很正常。
    即便是杨遵义因此对她起疑心,也总比让杨遵义对陈家起疑心来得强。
    毕竟陈家手的里铁矿可当百万兵,在战事中比她重要一万倍。
    那可是风昭然,他怎么会做这做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蠢事?
    这绝对不可能。
    姜宛卿对这点非常笃定。
    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风昭然今天想要拿下的不止是陶润安,还想用陶润安把杨遵义拉下马,用这五十万两,给姚城官场来个大清洗。
    清洗过后,陈家自是安然无恙。
    这也正是把人证物证都送给杨遵义的目的,只要杨遵义胆敢徇私,立马便会被风昭然捉住把柄。
    那五十万两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所有的姚城官员都是风昭然眼中的猎物。
    只是消息很快便传来,当银子被送进太守府衙门,在满城百姓面前,杨遵义立即将陶润案捉拿归案,并将姚城县衙所有人等全部投下大牢。
    然后温言让百姓们安心等待,明天一早,便请沈怀恩回城,双方对质,审理此案。
    原本还有些担心会官官相护的百姓们心悦诚服,回到道观的灾民们也对杨遵义赞不绝口。
    姜宛卿那时正在房内查看今天的账目,听着沈慕儿回来详细说明公堂之上的事情,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姓杨的不简单。
    风昭然遇到对手了。
    “我原以为,要等到修堤功成那一刻,爹爹才有机会洗清罪名,没有想到,殿下这么快就办到了。”
    沈慕儿两眼微红,“娘娘,殿下不单是说到做到,还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快,更好。”
    即便没有杨遵义的审理,公道自在人心,单是在五十万两银子出现的那一刻,百姓们已经知道沈怀恩是冤枉的了。
    沈慕儿说着,跪下来给姜宛卿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姜宛卿拦之不及:“这是做什么?好端端为何行此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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