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有关玉黎清的事,江昭元意外的坦诚,与他平日里沉默冷淡的模样截然相反。
    江明远喝了一口茶,醒了醒神,转头问在一旁服侍的方毅,“你家大人可是从他自己的院里出来的?”
    方毅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向了自家主子。
    江昭元淡笑,抬眼看着江明远,“兄长问他做什么,昨夜我自然是宿在自己院中的。”
    原本是想陪清清一起睡,可又心疼她一路上京疲惫的很,这才没继续扰她,各自回房安睡了。
    江明远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一夜能忍,并非夜夜都能,他作为兄长,还是要提醒几句:“清儿昨日才进梁京,又要操心家中生意,你多少注意些,别太放肆了。”
    “我自有分寸。”江昭元轻松道。
    两人闲聊着,丫鬟也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把早饭摆到桌上,布置好碗筷便下去了。
    早饭已经备好,桌上二人却都不着急用。
    江明远的职务不忙,自然可以悠闲,可江昭元是个大忙人,这会儿竟然也一点都不着急。
    江明远问他:“你不回中书省了?”
    “连着在那儿熬了半个月,我也得偷些闲暇。”江昭元随口说着,理了理自己湖蓝色的轻衫,吩咐道,“方毅,去中书省说一声,就说我连日疲劳病倒了,要在家休养些时日,若不是重要紧急的文书,就不要送过来了。”
    “是。”方毅很快应了声,出门去办事。
    他走之后,屋里也没留服侍的丫鬟小厮,只有兄弟二人。
    江明远疑惑问:“前几天燕王还在弹劾你,你避而不见数日,如今又不去务公,就不怕他趁机上书将你架空?”
    朝堂上的争斗是一刻都不停的,江昭元不在,更给了旁人动手脚的机会。
    燕王怎么可能会错过这个机会。
    江昭元若无其事的品着茶,回味着昨日夜里那缠绵热烈的一吻,口中虽是茶香的苦涩,但回想起来的却是少女甜美的馨香。
    当初许诺她半年可归,最晚也不过再添两个月,如今距离半年的约定只剩下半个月,他也收集了不少燕王的罪证,早早的呈了上去,用不了一个月,便可将燕王彻底铲除。
    他回道:“燕王的一干罪责,刑部的人已经在查了,这几日就能定下罪名,我何必去赶这个热闹。”
    对于此事,他有十足的把握。
    江明远却在担忧,“哪怕定下罪名,他仍旧是皇上的长子,有的是翻身的机会。”
    闻言,江昭元微微眯起眼睛,平淡道:“长子又如何,燕王底子差,早就没几年活头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是死罪一条,江明远却毫不意外自己的弟弟能说出这种话,他本就是个狂傲的冷血之人,只是有了未婚妻之后,稍微添了点人性,但骨子里还是那个他。
    江明远知道自己的学识和见识都不如弟弟,也不多提醒什么,只道:“太医院的御医都不敢下此定论,你竟然敢说这种话?”
    “那帮庸医贪生怕死,自然不会说这种会掉脑袋的实话。”江昭元摩挲着精致的玉杯。
    江明远看着他的眼睛,追问:“燕王若不能做太子,那……”
    京城之中的局势会如何转变?
    那些事本不该是江昭元考虑的,但江明远要撑起侯府,不得不多留意。
    江昭元也不隐瞒他,似乎是觉得此事算不得多机密,说道:“皇帝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传了密诏,召驻守在岭南的怀王回京。”
    “怀王?他不是皇上的侄子吗。”江明远微微皱眉。
    哪怕燕王不能做太子,皇帝膝下仍旧还有两个小皇子,只是年纪小了些。
    在这关口,皇帝不考虑立自己的哪个儿子为太子,竟然把侄子召回京城来,是有心让怀王继承大统,还是……利用他削弱燕王的势力。
    比起前者,还是后者更有可能。
    事关大梁未来的君主,江昭元说起来却像是闲聊一般,“皇帝本想让禹王也回京,但是北疆不比岭南安定,若把禹王召回,必然会引起大乱,暂且只召了怀王回来。”
    如此,更加确信了皇帝是想利用自己的侄儿削弱燕王的势力。
    毕竟燕王无才无德,但只要有他在,剩下的两位小皇子,无论哪一位做了太子,都不会安稳的继承皇位。
    听了江昭元一番话,江明远茅塞顿开,对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有了新的见解。
    自己的弟弟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他惊喜,不但有能力探听到皇帝的密信,甚至能够摸清皇帝的心思打算,借着皇帝的手推波助澜,铲除燕王。
    众人只当是燕王与江昭元不和,却不知皇帝早已在背后下了一局棋。
    而江昭元此番借势为之,更是滴水不漏。
    江明远轻笑道:“昭元,我一直都很好奇,父亲那样的庸俗蠢笨之辈,如何能生得出你这样天资聪颖的儿子。”
    就连他都觉得,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才,自己的这点才智是随了母亲。
    可江昭元的母亲并非高门大户的贵女,虽有精明的心思,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头脑,就算进了侯府的门,也没能过上她苦苦追寻的富贵生活,惨死病中。
    这样的二人,生出的儿子竟然还不满十七就做到了三品官。
    若他想,只怕成为二品丞相,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昭元喝了一口茶,听完兄长的话,抬眉道:“兴许,我不是他的种。”
    在江明远的惊愕中,他继续缓缓道:“毕竟我的母亲是娼妓出身,有过多少男人都数不清,说我是外头带进来的野种也没错。”
    他很小的时候便听人时常说他是个野种,那时只觉得被人辱骂很不高兴,如今想来,或许他们说的没错。
    但现在,他都不在乎了。
    父亲、母亲、过去的一切曾经像腐烂的泥潭一样束缚着他,将他深埋其中,困到窒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才用疯狂和杀戮来麻木自己。
    好在,他有了清清。
    因为她,自己终于从淤泥中挣脱出来,摆脱了那些虚妄的过去,活在了当下,也期待着,和她在一起的未来。
    他的淡然并没能平复江明远的震惊,江明远的表情严肃起来,厉声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说话虽然凶,但也是怕江昭元的心思和过往被人知晓,迟早会毁了自己。
    江昭元却并不在意,轻声道:“这不过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私话,兄长别往心里去。”
    二人聊了一早上,碗筷没动几下,茶也喝干了。
    自从把父亲送走之后,他们时常这样闲聊,有时说说小时候无法原谅的过往,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说着朝廷上的事,并不隐藏心思,如亲生兄弟般坦诚。
    侯府的听雨阁建在东边,晨起的日光最先照进来,将卧房照的亮堂堂的。
    睡在船上半个多月,摇摇晃晃,夜里睡得很不踏实,今日总算睡了一回稳当的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都没醒。
    外头若若来敲了两回门,玉黎清睡得太沉,一回都没听到。
    快到正午,她才懒懒的在床上翻个身,睡足了精神也好,睁开眼睛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床帐,没一会儿便清醒过来。
    起身穿好衣裳,打开窗子看到若若正坐在阁楼下的小院子里百无聊赖的捡石子玩。
    玉黎清叫了她上来帮自己洗漱梳妆,随后才一同往后厅去。
    借宿在别人家里还起的那么晚,按理说她该觉得不好意思,可意外的很放松。
    或许是因为知道兄长待她很温柔,又或许是因为知道江昭元也在这里,哪怕自己起得晚了,也不会有人敢说她什么。
    走在路上,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江昭元住在她家里的时候敢那样肆无忌惮的往她房里钻,原来是看准了她不忍心责罚他,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守规矩。
    炎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一路寻着树荫走过来,到了后厅,竟然见到兄长也在。
    江明远像是出去一趟刚回来,热的脸色发红,正在吃一碗冰酪,看到她进来,赶忙吩咐人去为她准备早饭。
    玉黎清坐到他身旁,关心道:“兄长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热成这样?”
    江明远微笑着答她:“户部需要采购一些货物,我上午去了港口一趟。”
    看他脸上的热红久久退不下去,玉黎清从怀中掏了帕子出来,放在冰水里浸了,拧干后送到他手上,“兄长擦擦脸吧,当心中了暑气。”
    看着小姑娘体贴的把帕子叠的整齐放进他手里,江明远心中微暖。
    自从母亲去世后,家中只剩下暴戾的父亲和冷傲的弟弟,再没有人对他这样关心过了。
    若是清儿嫁给昭元,做他们江家的媳妇,他是非常愿意的。
    他把帕子拿在手上,轻轻擦拭着热烫的脸,说道:“我已经为你安排了与侍郎大人见面,就在明日下午,你去户部门外,到时会有人带你进去。”
    闻言,玉黎清惊喜万分,开心道:“多谢兄长。”
    江明远不忘提醒她:“侍郎大人公务繁忙,只能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你要提前做些准备。”
    “嗯,我一定会把这事儿办好。”玉黎清鼓足了勇气,明日一定要把此事给平了。
    用过早饭后,玉黎清陪着江明远在后厅上说话,眼睛确实不时看向窗外,好像是在期待什么人出现在此。
    看出她的心思,江明远说道:“昭元身体抱恙,同中书省请了假,这会儿应该在院子里休息,你把他叫过来一起吃碗冰酪吧。”
    听了兄长的吩咐,玉黎清挽着裙子站起身来,点点头便往外头去了。
    沿着记忆中的路来到了江昭元住的院子里,因为小时不受宠,院子连提名都没有,门上空荡荡的。
    院门敞着,她轻易就走了进去。
    书房门外是方毅在候着,另外还有两个小厮,玉黎清感觉自己见过,但早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看到是她过来,候在院子里的人没有大的动静,示意她可以随意走动。
    于是她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
    坐在屋里的青年早早的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看到她人进来,对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暂且放下了手上的公文。
    玉黎清一进门就看到了屋里摆放的冰块,还有他书案上高高一摞公文。
    他身边还有另外一摞,应当是已经看完的,也有不少,难道他一上午都在书房里看公文吗?
    她皱起眉来,关心道:“你不是身体抱恙吗,为何还要看这么多公文?”
    江昭元松了松领口,单手支在桌上托着脸,无辜道:“许是那些资历老的官员看我是新入官场,所以才把这些事强加给我。”
    一瞬间,玉黎清为他抱不平。
    下一秒又反应过来,江昭元是三品大员,六部的尚书也不过是三品,比他还高的恐怕就只有丞相和皇上了。
    除了这二位,谁敢把事强加给他呀。
    她站在原地,说:“兄长让我来叫你去用冰酪,解解暑气。”
    “你倒听他的话。”江昭元把眼睛一撇,不高兴的嘟起嘴来,随手一甩,挂在肩头的外衣便滑到了手肘上。
    夏季炎热,他身上穿的不多,外衣掉下来,里头只剩一层轻薄柔滑的冰丝锻,紧贴在身上,隐隐透出臂膀间肌肉的轮廓,胸膛上的一块随着呼吸起伏,勾着人的视线。
    玉黎清垂下眼睛,理所当然道:“他是一家之主,我是客人,自然要听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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