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对着身旁的宫女道:菊英,送她回去,让哥哥请人教教她规矩,以后这般,实在不成体统。
    菊英跟在我身后送我出宫,我拽着圣旨忽然在宫道上跑起来。
    章小姐,你等等奴婢呀,宫中岂能这般莽撞。菊英在我身后低声喊叫。
    我却控制不住自己,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个没注意,前脚绊了后脚,我重重跌倒在地,圣旨散了开来。
    章氏秋荷,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章氏秋荷待字闺中,与皇太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为太子侧妃……
    手里的圣旨是那样的讽刺,那样的可笑,我大口喘着气,丢开圣旨,泣不成声。
    肚子越来越痛,汗水沿着脸颊不断落下来,我捂着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下意识往身下一摸,手心里和指尖上全是温热黏稠,夹着浓重腥味的殷红,好像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从我身下渗出来。
    那是我孩子的命。
    章小姐。满头大汗的菊英追上来,看清眼前景象,惊呼一声,又猛地捂住了嘴,作势要来搀我:此处人来人往,你可不能在这躺啊,我扶您起来。
    珠珠姑娘?月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殷九逸在我面前蹲下,牵起袖子给我擦了擦满头的细汗: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太医院。
    安王爷,这不合规矩,还是让奴婢——菊英还未说完,便屈服在殷九逸凌厉的目光中。
    王爷,求你不要去,去了太医院我就没法嫁人了。我疼得嘶嘶吸气,汗珠沿着脸颊哗哗而下:我只是喝了堕胎药,没什么要紧的。
    话音方落,殷九逸不管不顾地抱起了我,秀美的眉毛拧成一团:喝了堕胎药会死人的,我先送你去太医院。嫁不了人,大不了本王娶你。
    我缩在他怀里,生怕自己一身的血污了他的衣袍,可是这根本无可避免。
    王爷,真的不能去太医院,不要去太医院,不能去。意识有些迷离了,我强撑着交代道:我不去太医院,去了太医院,我在京城也待不下去了。
    好。
    听到满意的答复后,我支撑不住地闭上眼睛。
    我曾那样期待,渴望这个孩子的到来,渴望可以幸福一点。好像有了这个孩子,我平凡的人生可以璀璨一点,以前所有受过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我曾在黑夜里由衷地感谢上苍,谢谢她送我一个孩子,让我不那么孤独,不再像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可是身下大片大片的血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孩子没了。
    我不配得到一丝丝的幸福。
    第30章
    那日,安王将我从宫里抱回了安王府,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这一幕正好被京城一画师描绘下来,不出几日,安王抱我回府之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说书先生编了一出又一出王爷美人的戏码。
    不出意外,我爹又训斥了我,好像他的女儿是什么水性杨花的糟糕姑娘,铆足了劲儿在太子和安王之间周旋,为了富贵和名利不择手段,前脚和太子睡了,后脚又去招惹安王。
    入梦时总是陷入反反复复无法解脱的情绪中,一闭眼,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滩鲜红和掌心满目的湿热黏稠。
    一个小孩隐在一团白光里,摆摆手朝我嘻嘻地笑,那是告别的姿态,渐渐地,他的脸和半个身子隐没在光团里,他背过身来叫了一声娘亲,笑着又挥了挥手,随着白光一同消失了。
    噩梦惊醒,我在无边的漆黑中,抱住膝盖,泪如雨下。
    没过几日,皇上身旁的公公来府上宣旨,将我赐给殷九逸做侧妃。
    我爹哆哆嗦嗦地问公公圣旨是不是写错了,公公将圣旨递给我爹,捂着嘴忍不住低声起来。
    殷九逸的母妃是已逝的明贵妃,街头的乞儿都知晓,明贵妃是皇帝挚爱。
    明贵妃所出的大公主病逝后,皇帝悲痛万分,大公主的丧仪是比照着太子丧仪的规格办的。皇家公主和皇子本该分开排序,但这位公主却能跟着皇子排序,皇帝对明贵妃的宠爱可见一斑。
    也是因为这种缘故,本该是大皇子的殷九逸成了二皇子。
    都说富贵人家偏爱大儿,殷九逸的名字和封号便是最直接的佐证。
    安王,殷九逸,皇帝希望他富贵安逸,名字里都能看出皇帝的偏爱和慈父之心。
    若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和殷九清争东西,那人一定是殷九逸。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帮我,我乐见其成。
    第31章
    没过一会儿,安王府的人敲锣打鼓将流水般的聘礼抬了进来,绑着红绸带的箱笼从门口一直抬到了前厅。
    门口瞧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殷九逸一身红袍骑在高高的白马上,手里还提着两只大雁。
    他从马上下来,从人群中走过,妖孽般俊美的容颜令围观人群屏息。
    这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最光彩、最有脸面的一日。
    那日在安王府醒来后,殷九逸同我坦白说他不喜欢女人,他还说,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会娶我。
    我怔愣地看了他许久,点了点头,当着他的面绞烂了赐我为太子侧妃的圣旨。
    那日他的脸同现在相重合,朗目疏眉,唇如涂朱,实在是极漂亮的一张脸。他走在众人中,像是星月处在瓦砾间。
    下聘殷九逸本不用亲自过来,可他还是上门了。
    我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犀利又惊疑的眼神扫过来,满眼尽是不可思议,泛着冷意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许久,又骤然转向殷九逸。
    不咸不淡地寒暄两句,我爹留下一句冷哼,背着手率先进了府。
    我跟在殷九逸的身侧,心绪莫名。
    今年下半年除了十一月初五,剩下便是十月十二这个日子最好。殷九逸问我:这个日期仓促吗?若是你觉得太过仓促,我回去再择一个好日子。
    我摇了摇头:这个日子极好,不需要另择他日。
    王爷,真的谢谢你。我盯着地上的一地落叶说:以前我也想过,以后会嫁一个怎样的人。能嫁给你,我觉得特别好。
    他顿了顿,默不作声许久,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这般漂亮,娶回去赏心悦目,本王也不亏。
    一盏茶后,我送殷九逸出门,跨出府门后,他转向我问道:大后天是你的生辰,不如我接你去安王府看看。
    我的生辰在九月初九,他怎么会知道?
    他似乎对我的疑惑早有预料,从胸口掏出合婚庚帖指了指。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笑着耸了耸肩:多谢王爷好意,我不太习惯以我为主的场合,会很尴尬,也会很奇怪吧。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马儿嘶鸣,回头去看,棕青色的马猛地扬起了前蹄,殷九清下了马,站在原地盯着我二人看,手里缰绳攥得死紧,胸口亦是起伏不止。
    秋荷。他轻唤了我一声,霎时红了眼眶。
    第32章
    我本以为再见到他,我会很平静的。
    可是,一腔怒意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如同滚油里倒水,一下炸开了锅。
    殷九清在我的院子前站着,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贵脚临贱地,不知有何贵干?
    秋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是什么样?你告诉我,事情是什么样?
    他用那种几乎是哀求的眼神看了我许久,嘴唇翕了翕,沉声转移了话题:皇兄妻妾众多,实非良配……
    我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说安王妻妾众多,尊敬的太子殿下,难道觉得,你以后的妻妾会比他少吗?他非良配,难道你是吗?
    你不能因为恨我,随随便便将一生交付,你了解皇兄吗……
    他还是停不下说教,他还是如此。
    是啊,我应该等着你,盼着你,等你让我用孩子的命去换你的侧妃之位。我不应该在你对我不闻不问的时候,还心存侥幸,傻傻地等你派人来通知我你允许我留下孩子了。现在更是不应该对你横眉冷对,我应该哭着求着做你的太子侧妃。
    两行泪垂下脸颊:殷九清,你害死了我的孩子,过了将近十日才出现,满口冠冕堂皇之词,只言片语都未提及我的孩子,他就让你这么难堪吗?
    秋荷。他捉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劲儿甩开。
    你别碰我。
    殷九清顺势将我禁锢在怀中,一开口,声音都在颤抖:秋荷,你别这样,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我猛地将其挣开了,冷笑一声:我的婚期在十月十二,我是未来的安王侧妃,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要再痴人说梦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是我不知廉耻,蓄意勾引,是我自轻自贱,痴心妄想。殊不知,白日梦做过了头,果真得到了教训。
    秋荷,你听我说——殷九清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好,我听你解释,你说。
    殷九清看着我,好半晌吐不出一个词,良久后艰涩道:我会补偿你的。
    那好,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皇后。
    秋荷……殷九清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从屋里取出浑身带血的旧衣递给他,唇角一弯说:这衣服送给你,怎么说你也是他的父亲,总得叫你亲眼看看他。
    心脏一抽一抽疼得厉害,看着旧衣上大片大片的褐色血迹,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我偏过头梗着脖子,装出一副强硬又无所谓的样子:没了个孩子算什么,也不过如此。我真该庆幸,他没碰到你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他在我院子里站了好久,久到月亮都出来了。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了。
    看吧,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连句解释都吝啬给我。
    我的孩子死了,我连一句解释都不值得。
    我还要什么解释呢?皇后话都说那么清楚了,我心底究竟还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呢?
    有时我真的想过,万一他告诉我不是他,我会考虑信一信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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