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院内,虽二位主子淋漓地发作了一场,既见了血,又召了大夫,但清嘉只当作无事发生,将全盘事务都交予宋星然发落。
    毕竟在信国公府,他的态度,才最要紧。
    虽仍在新年,和风院内却大费周折地换了一批仆从,此后,无论新人旧人,见了清嘉,都低眉顺目,好不乖巧。
    很快,便将要到正月十五,上元节这日。
    上元月夜,是流光溢彩,灯火通明,但人潮汹涌,意外难免,一来前不久清嘉才受了惊吓,七八日都过去,宋星然都还提心吊胆,并不打算带她出门。
    为了让清嘉不大失意,信国公府都提前悬好了硕大的花灯,就是方便清嘉在家中赏玩。
    原先清嘉也想凑热闹,但身子渐渐重了,加上宋星然又百般劝说,也歇了外出的心思。
    只是清嘉在家中呆着,宋蔚然便失了玩伴,对母上、哥嫂软磨硬泡,撒娇打诨,不厌其烦,最后是容城郡主先松了口,说,若清嘉不好出门,叫宋星然差几个得力的侍卫陪着。
    清嘉都被说动了,最后与宋蔚然一同在宋星然跟前撒娇,他也软了耳根,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出门前夕,宋星然突然被叫住,说老太太有请。
    宋星然到了萱草堂,才发现何盈玉就在门边侍立,她今日略做了几分装扮,烟霞色的云锦袄,额心点着梅花钿,眉毛弯且长,显得俏丽。
    她屈膝见礼,低声道:“表哥。”
    宋星然冷漠点头,也不看她,径直推门而入。
    何盈玉一双眼凝在他身后,妆容精致的脸庞上全是愤愤不平。
    老太太见他来了,笑嘻嘻将人扯到跟前,口气轻缓,略有讨好:“可瞧见你玉表妹了?”
    宋星然蹙眉,默了一小刹,径直道:“祖母,孙儿以为,上次说得极明白了。”
    和风院出事后次日,宋星然便亲自找了老太太一趟,也不说前因,直说:家中多养个表妹,没有问题,若她心术不正,便劳烦收拾包袱滚蛋。
    老太太当时难堪,心中都拱了火,心想叫你纳个妾,又不是要你的命,何至于大费周折闹得彼此没脸。
    但何盈玉半夜去和风院,此事已传开了,稍有心眼的,都知道她打什么注意。
    宋星然既无意,她一个老人家,总不好强人所难,闹得家宅不宁,只再三保证,会拘束何盈玉,不叫她行差踏错。
    更说,开了年便在京里寻户好人家,多贴补几分嫁妆,将何盈玉风风光光嫁出去,当作是国公府的女儿一般。
    宋星然不是吝啬之人,闻言才放心离开了。
    如今,老太太竟又反复起来,又不知闹得那一出。
    老太太无奈:“我也没说什么,你真是谨慎得过了头,不过可怜她孤身在京城,今夜你们喜气洋洋要出门赏灯,将她一人撂在府里,好说不过去。”
    “她便是办事过激了,也不过是小姑娘心思,倾慕与你,你却闹得她似惹了塌天大祸,玉儿在我跟前哭了几日,你便可怜可怜她这没了爹娘的小表妹罢。”
    宋星然心想,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愈发昏聩了,也是何盈玉心术不正,又日日在老太太跟前影响,是个祸害无疑。
    他讥诮一笑:“我如今行事,倒还要估计她了?何表妹好大的脸面。”
    他口气渐重,老太太才暗自凝神,打量起自家孙子。
    宋星然今夜一身雪青长袍,碧色的腰带滚着银色暗纹,显得肩宽笔挺,气定神闲时仿佛玉瓶上的青竹,淡漠矜贵,是半分情面都不给她这个祖母。
    不免低声嘀咕:“从前穿花蝴蝶似的,倒不知你原来是个听怕媳妇的主儿。”
    宋星然啧了声,他眉目间有淡淡怅然:“祖母,清嘉从未说过一星半点何盈玉的不好。”
    他板下脸来,语调冷漠利落:“她要去哪里,我国公府从未拘着,今夜她若欢喜,宿夜不回也是无所谓的,但叫我带着她,却不可能。”语毕,转身便走。
    他步履从容,行至门边时,又顿住脚步,也不回头:“祖母,两个月内,速与她将亲事定下,否则,您莫怪孙儿无情。”
    撂下话,才推门而出。
    何盈玉就在门口,听得声音,眼神期盼地望了过来,口气婉媚:“表哥……”
    宋星然目不斜视,衣袍一甩,离开了萱草堂。
    回了和风院,还未拐入正堂,就听见宋蔚然与清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方才在萱草堂憋的烦躁竟一瞬消散了。
    他在门外便咳了一声,两只小麻雀停了下来,才默了一瞬,宋蔚然就大声嚷道:“回来了回来了,咱快走罢。”
    只见窗扉上映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快速地移到门前,宋星然才行至门口,妻子与小妹亲亲密密地挽着手,催促他:“快走快走。”
    竟是歇都不叫他歇片刻的。
    按计划改是黄昏出行,被老太太搅和一场,天幕都黑了,寒星隐约。
    如今还是早春,天气尤寒,白日里还纷纷扬扬下着大雪,一入夜,竟都停了,如今银装素裹的大地反衬着通明的灯火,整个京城似都裹了层柔光罩,辉光氤氲,如梦似画。
    地上堆着雪,清嘉行路便要分外小心,也就跟不上宋蔚然走街串巷的速度,宋星然分了大半人手去看管她,自己则挽着清嘉在街头慢悠悠地走。
    只见人潮皆往一处涌去,清嘉好奇道:“这都是去哪里?”
    宋星然一臂揽在她后腰,一臂环在她身前,时刻警惕着人流,很是小心的姿态,分神道:“今岁,因贤妃怀有龙裔,皇帝特命宫中匠人在朱雀门前,修了一座三米高的花灯。”
    “在图样上颇费了心思,是游龙舞凤的款式,底座定着,外圈却是能转的,我在宫中见过,迎风烈烈旋转时,绯红油金的龙凤似活物一般,交缠起舞,十分热烈。”
    他语调娓娓,说得清嘉都心动,便顺着人潮往朱雀街走。
    朱雀街乃是京城中轴线,路平宽敞,平日是不允商贩走街摆摊的,今日是全年唯一的例外,街道上游人如织,商贩叫卖,一派喧嚣闹嚷。
    听见旁侧有人在说:“那灯王得是多好看。”
    清嘉扯了扯宋星然,问:“哪里来的灯王?”
    宋星然摇了摇头:“咱们圣上说,要与民同乐,亲自交代礼部办了一场猜灯谜,如今二三十号人在朱雀门前摆摊。”
    “好像是,连中十条,能拿下五福灯,连中二十,是灯后,只消连中三十条,便能拿下个灯王。”
    二人被人潮推着走,都能见到远处高大绮丽的游龙花灯已冒了个尖,龙身上的鳞片都折射出粲然彩光。
    但清嘉走了一阵,觉得脚底有些发酸,索性在街头寻了个糖水摊子坐下。
    宋星然点了点她微红的鼻尖:“不走了?”
    清嘉将他手拍下:“歇一会嘛,长夜漫漫。”
    她今夜围了一张雪白的狐皮披风,兜帽上一圈莹白的绒毛,她又肤白,瞳仁漆黑,睫羽苏苏,在亮盈盈灯光映衬下,晃似雪娃娃活了一般。
    宋星然没忍住,在她红润的唇上印了一口。
    清嘉将他推开,面颊都憋出热来,软绵绵的眼波横向他:“你发什么疯!这可在外头。”
    宋星然心情很好,唇角弯弯地凑上前与她揉着小腿,此时店家走上前来,笑吟吟地介绍:“客官,咱家有小元宵,要来一碗么?”
    清嘉就爱吃粉粉糯糯的点心,自然要了一碗,连带摊上的蛋清饼、鲜花饼、菊花酥都各来了一份。
    竟是像模像样,不显粗糙的。
    宋星然才去打量摊位的主人,是一堆夫妻,三四十岁,黝黑面皮。
    宋星然笑问:“老板,是西南人氏么?”
    老板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恢复笑容:“是,我们祖籍在姚州。不过都来京城四年多了,客官好利的眼。”
    宋星然摇头,朗声道:“不过凑巧,少时游学,曾去过西南,在南诏边陲之地,见过这两样小食罢了。”
    那老板背对着他们,忙得热火朝天:“养家糊口,做些不入流的小生意,贵人大抵不曾遇见。”
    清嘉听说是西南得小食,品得愈发认真,腮边包着两股糖糕,似松鼠一般娇憨。
    宋星然怕她噎着,喂了一口糖水,笑道:“馋猫。”
    清嘉才不管他,将口中糖糕咽下,便开始吃起赤豆小元宵来。
    但大约元宵并非他们拿手,调味却是一般。
    但清嘉对甜点的容忍度很高,也吃得还算愉快,一边吃,一边理直气壮地指挥宋星然:“夫君,你去将那灯王赢回来。”
    她口中含着元宵,说话都囫囵不清。
    宋星然抱臂望她。
    温润灯火下,他眉目间都浸了无线的柔情来,清嘉被他盯得肉麻,不解风情地挑了挑眉,往他口中也喂了一口元宵。
    外头的甜点调味过腻,清润不足,他又素不嗜甜,皱着眉勉强吃了口,清嘉倒笑吟吟地哄他:“夫君学富五车,一定能拔得头筹。”
    她口气又郑重又狗腿,说得仿佛送他去考科举,宋星然哑然失笑,不提个灯王回来面上都要挂不住了。
    宋星然拍了拍她的肩头,嘱咐听雪:“好生看着你家小姐。”
    见清嘉笑嘻嘻地打发他,才摇摇头,无奈地走入人潮中。
    宋星然走后,清嘉也小心,只在原处歇息,耐心等候宋星然将灯王提回来,听雪见他离开,也敢在清嘉身侧坐下,望着宋星然离去的方向,略有感慨道:“小姐,我觉得姑爷如今待你越发好了。”
    清嘉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眼神是若有所思的,口气竟不由自主染上寂寥:“是阿,好起来了。”
    她们所处的小摊身后是条暗巷,今夜灯火通明,恰将巷口照得分明,有不少衣衫单薄的乞儿蹲坐在墙根,手脚冻得红肿发紫,面前铺着破布或烂瓦,零星有几个铜板。
    天子脚下,都还有临街乞讨之人,她如今优渥,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中一个小乞儿,大约十岁都没有,小小一团,骨瘦嶙峋,连双鞋都没有,眼巴巴地盯着她,脸上蒙着层尘土,衬得一双白分明,在黑夜中闪烁,显得十分可怜。
    他一时望向她,一时眼神又扫到桌上的糕点,缓慢地咽了口唾沫。
    大抵是眼馋了。
    清嘉自怀了身孕,胎儿在腹中存在感一日强过一日,她的心好似也越发柔软。
    若放在从前,大抵会觉得,天底下可怜的人多得是,她又不是菩萨,那能各个帮衬,各个可怜,今日却蓦然生了善心,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冲那乞儿招了招。
    小乞儿瞪大了眼,眨巴眨巴几下,似乎在询问。
    清嘉笑着点了点头,他迟疑着走近来。
    小乞儿餐风露宿,身上味道颇重,连听雪都皱了皱眉,旋身挡在清嘉面前,不大赞同:“小姐。”
    “无妨。”清嘉拍了拍旁边的座椅,示意他坐下,那小乞儿眸光闪烁几下,也坐下了,清嘉才将桌上两盘糕点推到他眼底:“吃罢。”
    他一双手脏兮兮,交握垂落在身前,扣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打量清嘉脸色,咽了三五口唾沫,似是馋得没边了,许久才谨慎着,抓起一块蛋清饼,风残云卷地塞入口中,转瞬间便解决了。
    大约许久不曾进食过了。
    他手落之处,那盘蛋清饼都落下灰色印痕,清嘉打量一眼,倒不介意,微微而笑,递了一杯水过去,他却并不接,又抓起一块饼往肚子里填,如此吃了三四块,才被狠狠呛着,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往口中灌,将残破的衣领都浇湿了。
    实在很不斯文。
    清嘉笑了声,自怀中掏出手帕,将剩余的糕饼都倒了进去,放在他手边:“都拿走吧。”
    小乞儿哽了一声,乌溜溜的眼在她身上转了又转,动作迅敏地夺过糕饼,然后反手一捞,竟将她腰上的荷包抢走了!
    他人虽瘦小,挪腾起来却好似野兔般,嗖嗖两下便不见了人影,听雪怒极,愤然去追,清嘉一声制止都消散在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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