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灵光闪过,那人也明晰起来——彩环。
    慈宁宫的侍女,专门服侍何盈玉的。
    不由得冷哼一声。
    既想明是她,清嘉反倒放心——若是皇帝太后之流对她起了祸心,那真是插翅难逃了。
    但何盈玉么,手段毕竟有限,难怪寻的同党都傻。
    当下也松了口气,偷瞄了一眼仍无动静的宫门,伸出手,问出担心已久的问题:“我腹中始终胀疼,可否请你与我看看?”
    紫云慌乱地啊了一声,将她手腕握住,粗糙的指尖在她腕部菲薄的肌肤摸了摸,竟是有些无所适从:“夫人,我——我学艺不精、看不出。”
    清嘉略有遗憾,只道无妨。
    但紫云七零八落道:“但!但我听说,贤妃孕中气血瘀滞,所以药膳中掺和了少量丹参,照理,寻常孕妇不能服食,也夫人是否——”
    清嘉摆了摆头,一把将药汁洒在花架上。
    她如今真是无助,只能苦笑着,轻轻摸了摸肚子。
    紫云交代完事,也不敢多留,一溜烟闪离了,清嘉透过窗边缝隙,瞧见她一瘸一拐的背影。
    紫云走后,那奉药的宫女便复返,真寻来了蜜饯,见药碗已空,心满意足地离开。
    此后,抱月阁内再无响动,连端茶倒水的宫女都无,静悄悄地浑似监牢一般,清嘉只能沉下心来等候。
    事关清嘉,李炎的口信自然递到了宋星然处。
    宋星然亦然熟知皇帝禀性,当即急不可耐地入宫求见,皇帝却始终避而不见,他在御书房门前等了有大半个时辰,连大太监钱喜,都没耐住,偷偷与他说:“大人是何苦?陛下如今正是心伤,都怀了孕,贤妃生死未卜,尊夫人却还好好的,您说……”
    宋星然神色缓淡,拢过钱喜的手,悄声往他袖中塞了一袋金瓜子。
    钱喜嘴皮子一紧,缓缓颠了颠手中重量。
    “劳烦公公递个话,只说:我当初去凉州,于那归元观中,窥见了开山祖师的谒语,特来告知陛下。”
    钱喜乜他一眼:“罢了,某家再传一声,但陛下愿意与否,却都看天了。”
    宋星然揖手一谢。
    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无,殿前便高唱起:“传殿阁学士宋星然觐见。”
    宋星然敛目低笑,这些怪力鬼神,有时还颇有用处。
    皇帝见他,火急火燎的:“谒语言何?你回京已久,何故迟迟不说!”
    宋星然眉目都淡,双手呈上一方卷好的、发黄的签纸:“臣从来不信鬼神,偶然得此签文,始终不以为意,若非今日贤妃之事皱发,都不会记得此事,但……”
    他话语一顿,跪倒在地,大声道:“臣一时大意,罪该万死。”
    皇帝今日,本就烦心,神思比平日脆弱许多,被宋星然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惊,双肩微抖了下,加上宋星然措辞,既意味不明,又似乎关系重大,他打开签文的手,都微微发抖,待得见签文,瞳孔骤然一缩,将签纸重重攒在手中。
    签文,自然是宋星然杜撰的。
    写得也很直白。
    父母葬故家,陵发于冢,泉下不安,室家不振,山陵不安,社稷不安。
    皇帝乃先帝于宗室子弟中挑选的嗣子,其父母不曾入皇陵,只在故旧的封地范州修了陵寝,风光大葬。
    皇帝是个孝顺子,当年修建范州墓地时,花费甚巨,随葬之物也奢靡,依足了皇考之制。
    如今得知父母陵寝被掘,如何不气得七窍生烟,他将牙咬的咔咔响动,骨节捏得发了白。
    何况,签文所述,此事引发的后果实在严重,皇帝是动了天年永寿的妄念的,要长长久久的活着,还得长长久久地当皇帝。
    今日贤妃之事,恰应了“室家不振”一条,如何不叫皇帝惊骇,甚至来不及斥责宋星然,只狠狠一拍案:“给朕查!速速严查!”
    卫士还未至大殿,钱喜先来了,哐当一声跪倒,颤颤巍巍:“顺天府来报,京郊有天降巨石,上刻……”
    皇帝痴迷道学,笃信天象异观,又正是敏感时候,闻言,怒目而视,急得脸红脖子粗:“快说。”
    宋星然心中好笑,心道御前的差事真是难做,心中默默念出了石刻之言:东南乱,帝星黯。
    这自然是他安排的。
    范州就处在东南。
    赵严曾为了这腌臜事,屡次追杀宋星然,最后一次,阴差阳错将清嘉与蔚然掳走了。
    将她们救出后,宋星然与赵严长谈了一回,还将证人与物证皆交回他手,十足的示好之举,最后才换得安宁。
    诚然,他又不是傻子,证人自然是假,证物也没给全,只隐而不发,等着个能将人一举歼杀的机会。
    如今贤妃亲自送上来了,皇帝的骨血为佐证,十足深刻。
    果然,皇帝气得仰倒在椅上,紧紧握着扶手,才堪堪稳住,平日里儒雅淡然的假面,轰然破碎。
    皇帝的话,似都从牙缝中憋出来,沉郁阴恻:“严查不贷!宋卿,你既早知此事,且由你牵头,一切司府衙门,都受调度。”
    他红着眼,狠狠在桌案上一拍,指着宋星然:“若查不出个所以然,你有知情不报之责。”
    “届时,提头来见。”
    他每个字,都渗着寒气与恼怒,还参杂着不可名状的惊慌。
    怕极了,怕极了江山易主,帝位不保。
    宋星然才要告退时,殿外忽然传来几句低声讨论嘀咕,皇帝正是暴躁时候,大声嚷道:“是谁!敢在御书房外喧闹?”
    外头声响顿消,半晌,才传来钱喜哆哆嗦嗦的声音:“是,钟粹宫的苍楠姑姑。”
    苍楠是贤妃的大总管。
    皇帝一顿,怒火也消弭许多,和缓道:“进来说话。”
    苍楠一双眼憋得通红,发髻也蓬乱,一副憔悴模样,一跪下便哭:“陛下,陛下您救一救娘娘罢!”
    皇帝此刻心情正是不佳,见人哭啼,即刻皱了眉:“阖宫的太医都瞧着,还要朕如何救?”
    苍楠眼泪瞬息憋回眼眶,换了种相对沉静的语调:“娘娘原来都醒了,也能喝些米汤,只是才过了半个时辰,竟突然手脚抽搐,像是发了癫疾,一阵一阵的,一个时辰,都发作了两次,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娘娘本来小产便虚弱,如此淋漓一发作,更是……”
    性命堪忧。
    宋星然心中冷笑,表面装出惊慌模样,惊呼:“陛下恕罪,臣有事容禀。”
    皇帝乜他一眼,口气略有暴躁:“说。”
    宋星然跪叩于地,用那危言耸听的口吻:“贤妃娘娘的征兆,不似患病,反似——”
    他在要紧处,生生顿住,皇帝眼神紧张凝视于他身上,催促:“宋卿,有话直说。”
    宋星然跪地未起,又磕了个头,才压低声音道:“反似中邪,有无在各宫搜寻,瞧瞧有无脏东西。”
    他口气又虚又飘,眼神也躲躲闪闪,似乎在打量空中那莫须有的“天外来物”。
    一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颠倒起来才分外骇人,明明是天光白日,皇帝与苍南都被他精湛的表演吓得不寒而栗。
    苍楠惶惶地眨了眨眼,又咽了口唾沫,才记起来回答:“四皇子,原来派人搜过一轮,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似突然回忆起什么,惊呼:“还有!还有慈宁宫不曾搜过。”
    宋星然皱着眉,口气仍是诡异的:“哎呀!糊涂!”
    “臣斗胆进言,慈宁宫,不可不察。”
    皇帝如今也是六神无主的,对与归元观的“有缘人”十分信赖,急促道:“快说。”
    宋星然神色已如常,俊容端肃,十分可靠的模样,娓娓道:“一来,慈宁宫乃赏春宴主办,贤妃既出事,便是与鬼神无关,也该阖宫严查,若是干净,才好洗刷太后冤屈。
    “二来慈宁宫中的命妇,少说二三十人,家眷被拘,朝臣心中总是惶恐不定。”
    他无不恳切的:“谒语有言在先,泉下不宁,则社稷不安,陛下行事需得愈发小心,切莫要稳住诸位通辽,莫引得朝纲不稳。”
    宋星然一番话,有怪力乱神,也有正儿八经的朝纲之论,真假混杂,直说到皇帝心坎去了,眸中蓄满思量与考虑。
    宋星然明知他动容,对贤妃那点怜惜早被江山易主的惊慌取代,忙递上个台阶:“娘娘出事,合该先查一查食物器具,再严查各宫,若陛下依旧怀疑今日入宫命妇,搜一搜随身物品,也就清楚了。”
    “臣有罪,臣妾却无辜,她如今有孕在身,几近临盆,身体又弱,每日都要服药,可否请陛下开恩,放臣妻归府,臣定彻查谒语一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皇帝脸色冷凝着,重重地揉了揉眉心,才叹气道:“罢了,便依你所言。”
    他召了钱喜,说叫李炎领人去搜慈宁宫。
    许是宋星然的话太有分量,他背着手,站起身来:“宋卿,你随朕同去慈宁宫悄悄。”
    宋星然与皇帝抵达慈宁宫时,李炎也才感好赶到,身后是气势汹汹的禁军,若皇帝心绪正常时,会发现,这个素来不受他重视的儿子,几时也添了铁血冷厉的气度。
    禁军将慈宁宫团团围住,太后很快出现,望了一眼三个如山一般的男人,她纵有满腔怒火,也不敢碰硬,只能妥协。
    身侧的郑玉柔死死盯着抱月阁的方向,心情忐忑又畅快。
    她得了孙太医的口信,祝清嘉已然喝下了藜芦水,若此刻抱月阁门一开,合该是祝清嘉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模样。
    便是叫太后斥责,宋星然恨毒了她,也无怨无悔。
    只听见皇帝说:“宋祝氏呢?”
    太后心中憋着气,冷淡道:“抱月阁中呆着呢。”
    宋星然如今算是皇帝的精神支柱,连带着对清嘉也优待几分:“放出来吧,搜一搜随身之物,若无异样,便不必在宫中拘着了。”
    郑玉柔心头一沉,不止皇帝为何突然换了态度,但又庆幸无比:她先下手为强,祝清嘉那胎儿都没了,一时竟期待起宫门开启时,宫人瞧见血淋淋场景时,惊慌失措的模样。
    她忍不住恶毒地想:届时宋星然亲眼看见,又会作何反应啊?
    一定很难过吧?
    他活该,谁叫他不喜欢她?
    郑玉柔的念头层出不迭,但窃喜的表情却在看见清嘉安然走出时,全数崩裂。
    清嘉扶着肚子,面色如常,神色也镇定,竟是完好无损的!
    郑玉柔眸光如刀般刺向彩环,咬牙切齿道:“怎么回事?”
    彩环表情都是呆滞的,低声辩解:“奴婢也不知啊,那太医分明保证……”
    主仆二人窃窃私语时,清嘉已行至皇帝身前,盈盈下拜:“臣妇拜见陛下。”
    皇帝冷着脸,嗯了一声,清嘉也不怵,起身在宋星然身侧站定,心知过了这关,此刻以是噩梦惊醒时的庆幸。
    过了一阵,禁军报禀,命妇随身之物干净,并无异样。
    皇帝连眉梢都没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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