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也问过孤同样的问题。”太子淡泊一笑,天边玉轮洒下来的银辉拢在他身上,映出一股出尘的气质。
    他一字一顿道:“裴砚,圣贤书上说,物格、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总是有道理的。咱们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总不能做个伪君子。”
    裴砚屏息:“殿下,这是国之大事,请殿下三思。”
    太子摇头:“那孤换个说法,若孤今日为心中的几分不安便能不顾父皇病体惹他不快,明日或许就能再进一步,为一己私利彻底枉顾人伦孝道。到时你身为孤面前的近臣,是会觉得孤能分清轻重,来日必成大器;还是会觉得孤这般步步堕落,日后终会沦为昏君?”
    裴砚被问住了,哑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太子笑了笑:“这世上生来就是坏人的人,没有几个。可人若想纵容自己、想让自己日渐沦落,很是容易。孤若不是太子,一念之差做些自私自利的事情或许也没什么,可在太子这个位子上,权势是无尽的,一旦放纵自己,就说不好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得从容又平和,书中所写的“正人君子”的模样,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裴砚看着他,心下只觉这样的人大抵堕落不到哪里去,便直言道:“殿下不会。”
    太子笑意未变,看看裴砚,忽而意识到他比自己小三岁,口吻里便有了些当兄长般的叮嘱:“莫要考验人性,也莫要让孤拿自己去赌。孤一旦拿自己去赌了,赌上的或许就是天下万民日后的平安。”
    .
    宫门外,楚沁等得直打哈欠。
    她不到七点就已经到了,刚开始是在车下等,后来站得累了,就又回到了车上。
    但车厢就这么大,坐得久了既无趣又憋闷,她便再度下了车,驴拉磨似的踱来踱去。
    然后,裴砚给她的那块怀表就遭了罪。那块表自从到了她手里,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图个看时间方便。这会儿因为等得着急,怀表被她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其间好几次她都觉得等了半天了,打开怀表一看,分针的挪动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楚沁就这样越等越暴躁,刚开始是心里暴躁,后来连带着肚子里也暴躁起来。
    近些日子她都喜欢在裴砚出宫后和他一起去吃个宵夜,为着宵夜,她晚膳总是吃得不多,在路上就已经觉得饿了,现下更是饿得厉害。
    如此又踱了几个来回,楚沁不再拉磨了。
    她想走来走去大概会饿得更快,便再度扶着清秋的手回到车上,但没进车厢,就坐在了车辕上,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继续等,心里想吃麻辣串串。
    另一边,裴砚与太子终于走到了临近宫门的地方。裴砚屏息望了眼宫门,想看楚沁在不在外头,但宫门说是一道门,实则镶在一道极厚的城墙外,城墙有几丈之厚,墙上留出的门洞自也极深,从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裴砚扫了眼太子,状似轻松道:“臣这就出去了,殿下请回吧。”
    太子浑不在意:“无妨,送送你。”
    裴砚:“臣不敢。”
    “客气什么。”太子好笑地看他一眼,他只得把话噎住,低着头继续往外走。
    接下来每走一步,裴砚心里都在祈祷楚沁这会儿好好在车里坐着,别让太子看见她。不然太子知道他进出宫都还要娘子陪……多丢人啊!
    楚沁坐在车辕上,饿得发昏的眼睛没精打采地盯着宫门。
    这会儿宫门还开着,但因天黑,她也看不见宫里的情景,只能隐约看到含元殿前侍卫们手中火把映照出的星星点点的光火。
    太子身边却没带宫人,两个人一路踏着夜色而行,从楚沁这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竖着耳朵听,终于听到门洞内有了声响,她一下就多了些精神,继而直起腰背努力看了看,在几乎看得眼睛都酸了的时候,终于借着墙上火把的光晕隐约分辨出昏暗里的其中一个身影是裴砚,她一下子跳下车,欢欢喜喜地跑过去:“裴砚!”
    “裴砚!”
    门洞聚音,年轻女孩子的声音灌进来,一下子显得特别清楚。
    正往外走的二人脚下都是一顿,一片昏暗中,裴砚清楚地感觉到太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只能低着头假作没发觉。
    再往前几步,面前霍然开朗。楚沁的笑容映入他的眼帘,她张口正要再唤他一声,却猛然看清和他一起出来的是谁,脑子里嗡地一声,下一瞬便垂眸拜下去:“太子殿下金安……”
    短暂的安静之后,太子先道了一声“免了”,继而再度看向裴砚:“这位是……”
    裴砚的目光好似恨不能在地上打个洞,死死低着头道:“是臣的娘子。”
    太子了然:“哦……家里有事?”继而歉然,“孤耽搁你了。”
    “也、也没有……”裴砚的头压得更低了,“臣就是……晚上要跟娘子去用宵夜,所以,所以就……”
    啊,丢人!
    夫妻两个脑子里都是这句话。
    太子神情也变得很复杂,看了他半天:“那快去吧。”
    裴砚如蒙大赦,赶紧一揖:“臣告退。”
    楚沁也面红耳赤地福身:“臣妇告退。”
    然后夫妻两个就忙不迭地钻进了马车,看那架势就跟逃命似的。太子神情又复杂了会儿,忽地就笑了,摇摇头,转身折回宫门里去。
    车厢里,楚沁的脸颊紧紧贴着车窗帘子,却又没勇气揭开帘子大大方方地看,就这么溜着缝盯着,眼看太子走了,才总算松了口气。
    “裴砚。”她怔怔地转回头,不安地问他,“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啊?”
    “没有。”方才还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裴砚这会儿已冷静下来,见她这么问,直截了当地伸手将她一圈,“夫妻一体,就该一起待着,有什么丢人的?”
    “不是……”楚沁只道他是想偏了,认认真真地又解释了句,“夫妻一体自然好,但你连出宫都有人等这事,会不会丢人啊?”
    裴砚:“不会。”
    两个字掷地有声。
    楚沁浅怔,但抬眸看看他便懂了。
    其实丢人还是丢人的,可他好像宁可丢人也想让她来,所以便这样嘴硬。
    那……
    那她就装个傻,听他的好了。
    主要是吃宵夜还挺开心的。
    .
    太子回到东宫,却没进毓德殿,直接进了东宫的后院,进了太子妃的毓仪殿。
    太子妃正坐在茶榻上翻看皇后递来的册子。这册子本是今届秀女的花名册,但皇帝没什么心思遴选嫔妃,就说要给儿子们挑一挑。
    皇后的意思是东宫要添两个人,几个快到年纪的皇子挑选正妃的事也让她拿个主意,她便已看了一整日的名册,勾选了几个人,想等太子得空的时候与他商量商量。
    结果就这么巧,近来忙到根本顾不上往后院来的太子今天就这样进来了。太子妃不及起身见礼,他就道了声“坐”,太子妃就索性安然坐着,跟他说:“殿下来得正好,帮臣妾看看选秀女的事。”
    她边说边将一本薄薄的本册递过去,不是皇后送来的花名册,而是她自己写下的一本。里面誊抄了数名秀女的家世、年纪,也写明了让谁到哪个府,算是初定。
    太子接过册子,太子妃道:“臣妾拟了个大概,殿下先过过目,若觉得合适,臣妾再呈给母后。”
    “嗯。”太子点头,简单翻了翻,对别的没什么异议,只说,“别的都好,但东宫不添了吧。你直接去回母后,就说是我说的。”
    太子妃抿唇:“东宫如今就两个侧妃,说出去不像样子。”
    太子蹙眉,太子妃不待他争辩,就又说:“臣妾瞧母后也不过是要做做样子的意思。殿下待臣妾的心意臣妾明白,可殿下贵为太子,后院里总不能冷冷清清的,就像父皇待母后一样。”
    当今天子自从迎娶皇后之后,待皇后就一心一意。但这么多年来,后宫也没空过,该有的规制总要有的,这才像个天子的样子。
    太子闻言眉头却蹙得更深,坐到太子妃身边,攥着她的手道:“有些话说出去就不恭敬,我只与你说,你明白我的心思就行了,然后替我把事推了。”
    太子妃怔了怔:“殿下请说。”
    太子道:“在情分的事上,父皇待母后没的说。可对那些后宫妃嫔而言,这便是有亏欠的。”
    太子妃哑了哑,摇头:“不是这样。既入了后宫,便是谁也不能担保自己能得宠的,那父皇专宠皇后娘娘、还是去宠旁人,对诸位母妃而言也都没什么分别,谈不上亏欠的。”
    “她们没人能担保自己得宠,却也没人是奔着独守空闺一辈子来的。”太子缓缓道,“你想想,同样的事情若放在你身上——我如果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与太子妃情投意合,你嫁进来纵使贵为侧妃也只能独守空房,你还肯不肯嫁我?”
    太子妃怔忪一瞬,即道:“那臣妾自然不肯!”
    她的出身,本也是京中一等一的。虽不姓谢,却也算是皇后的娘家亲戚,父亲更是手握实权的将军。倘使没能嫁给太子,嫁个亲王做正妃也是必然的事情,她从未想过自己要独守空房。
    太子含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走到这一步的,哪个不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让她们都好好嫁人去。至于已在东宫的两位侧妃……”
    那两个侧妃,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宫里惯有规矩,皇子们大婚前都要由尚寝局遣宫女教他们“行事”,一般都是遣两个来。
    诚然,这两个宫女若不给名分也行,依旧以宫女的身份留在宫里当差也可以,可那就更惨了。太子不愿那样愧对于人,受封太子之后便给她们请封了侧妃的位子。
    现下他提起她们,太子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即道:“殿下放心,臣妾自会多关照她们。”
    “嗯。”太子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忽而道,“吃宵夜吗?”
    “啊?”太子妃一愣,太子刚想跟她解释就笑出了声:“我今日送裴家三郎出宫,见到他娘子了。”
    “他娘子进宫了?”太子妃茫然,“是来见母后的?”
    “不是。”太子摒笑,“根本没进宫门,是来等他的。裴砚说他们要一起吃宵夜去,把我说饿了。”
    “……他们夫妻倒有意思。”太子妃神情复杂了一瞬,继而也笑了声,“那臣妾让小厨房备膳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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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麻辣串串
    要十个牛肉、十个羊肉、十个鸭肠、十个毛肚、十个香菇。
    楚沁与裴砚坐着马车到西市的时候, 西市南侧那条小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这条小街白日里与集市上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都是些卖杂货的小商小贩,但到了晚上, 差不多从用晚膳的时候开始, 卖杂货的商贩三三两两地回家了,新一波卖小吃的小贩过来占上地方, 就会渐渐变成一条小吃街。
    这样的小吃街,达官显贵虽偶尔也会来吃个新鲜, 但比起寻常百姓到底少之又少。所以近来楚沁和裴砚不管吃什么都会发现旁人躲着他们, 这样的好处是周围没人, 他们聊点什么都方便,坏处则是不免影响店家的生意。好在这样在街边上卖的小吃都不太贵, 裴砚便每次都多付些钱, 不让店家吃亏。
    今日楚沁想了一晚上的麻辣串串,到了小吃街上,就直奔那商贩去了。这商贩占下的一片地方在集市中算是大的, 正当中的板车上放着煮串串的锅具, 两侧各有四张低矮的小方桌, 每张桌边三四张小凳,能同时招待八小桌的客人。
    楚沁和裴砚在左侧挑了张小桌落座,左侧那另外三桌便也没人了。裴砚便先与老板赔了个不是,继而摸了一两银子出来。老板本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讲道理, 千恩万谢地收了,又问他们要吃点什么。
    这种麻辣串串是正经从四川那边过来的东西, 口味其实类似于火锅里涮出的菜, 汤底除却高汤与鲜辣的牛油还要加八角、花椒、陈皮芝麻等物提香。只是煮出来的菜并不是火锅里出来那种零散的菜和肉, 而是用竹签穿着。
    串串的竹签通常做得很长, 为的是方便从锅里拿取,但每个串上的菜肉并不大多,大多都只有细细窄窄一只长的量,素菜一文钱两串,荤菜一文钱一串,方便客人吃得五花八门。
    楚沁于是开口就豪爽道:“要十个牛肉、十个羊肉、十个鸭肠、十个毛肚、十个香菇。”
    老板记下就忙去了,楚沁想了想,又让清秋去旁边的摊上买了份炒饼。为免还碗麻烦,便直接与卖串串的老板借了个空碗去盛,与串串搭着吃,免得太辣。
    等炒饼和串串都摆上桌,夫妻两个边吃边聊起来。裴砚说起方才在出宫的路上与太子聊的事,楚沁边从竹签子上衔下一缕羊肉边道:“太子殿下倒真是个和气的人,”
    “是。”裴砚颔首,继而一喟,“只是励王执掌京中卫戍这事……终是让人不安,太子这般在意陛下的心情,虽是尽了孝,长久下去却也不是办法。”
    楚沁抿唇:“那怎么办?”
    裴砚摇摇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盼陛下尽快康复,让太子殿下能安心上疏吧。”
    唉,皇帝的圣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有不妥总是挺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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