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亦有些风声传回来,楚沁本已不在意府里那一大家子,却冷不防地被这新消息惹得一惊。
    那天她本在喂思瑶吃东西。思瑶半岁了,除却母乳,也可吃些额外的东西了。这日小章做了玉米糊糊送来,用的是鲜玉米,打成金黄绵密的浆,虽然没另去添糖,却也又香又甜,清秋把它一端到楚沁跟前楚沁就饿了。
    可相较于大人,小孩子倒没那么多口腹之欲。楚沁端去喂思瑶,思瑶正好不饿,就根本没心思吃,楚沁将她抱在膝头,举着瓷匙逗她:“你不吃?不吃娘就吃了哦。”
    思瑶东张西望哪儿都看,就是不看她手里的勺。
    清泉在这时进来禀说:“娘子,谢娘子来了。”
    “请她进来吧。”楚沁笑笑,比划着又要将瓷匙往自己嘴里送,“娘真的吃了哦!”
    思瑶张了张口,却含住了自己的大拇指。
    “不许吃手手。”楚沁将她的小手拿起来,第三次尝试为她吃糊糊。
    思瑶笑眯眯地看着她,但还是没打算吃。
    “哎,好吧,那娘就吃了。”楚沁边说边放下碗,将思瑶交给乳母,自顾尝了口玉米糊糊。
    ……真香啊。
    她心下由衷称赞,谢氏刚好打帘进来,定睛一看就笑话她:“嫂嫂分明就是自己馋,还要拿瑶瑶当幌子。”
    “她不吃嘛。”楚沁一时有点不好意思。
    确实,她就是馋。如果刚才思瑶吃了,她就会让膳房再给她上一碗!
    接着她便招呼谢氏落座,谢氏笑吟吟地坐定,抿了口清秋刚奉上的茶,颔首道:“我有个乐子,嫂嫂想不想听?”
    楚沁一怔:“什么?”
    谢氏款款道:“是二哥,近来惹了些是非。”
    楚沁赶紧追问:“怎么了?”
    谢氏轻轻叹了声:“这不,二哥借着励王的路子在军中谋了个差事,位子说不上高,却也有些实权,是与粮草打交道的活。他在外头朋友也多,人家看他混出头了,就都过来走他的门路,他也不好都推了,就帮了那么一个,让他在自己手下帮忙。”
    “结果呢……”谢氏又叹了声,“这人他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好,平日里是个憨实的,没什么坏心眼。可就一样,他爱喝酒,前几天喝酒误了事,一不留神,他、他……”
    她突然打起结巴,听得楚沁直发慌:“他怎么了?”
    谢氏低着头道:“把粮草给点了。”
    “啊?!”楚沁嚯地站起身,盯着谢氏,目瞪口呆。
    粮草的事素来都是大事,哪怕裴煜所管的这些粮草无非是给京城附近的驻军的,烧了也难逃罪责。
    楚沁头皮发麻:“这么大的事,若查下去,二哥可也脱不了干系!”
    “嫂嫂说得是啊。”谢氏缓缓点头,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可又没再说别的话。
    楚沁就这么与她对视,对视了好几息,楚沁慢慢反应过来了。
    “嘶——”楚沁吸了口凉气,开诚布公地问她,“已经查下来了是不是?所以婆母没法子了,让你来我这儿走动,想看看三郎能不能帮上忙?”
    谢氏双颊一红,不大自在地点了点头。
    楚沁看得出,谢氏是不想走这一趟的,只不过到底都是一家人,心里再不喜欢,有的事也不得不做。
    同样的道理,对她和裴砚也一样。
    楚沁定住心神,坐下身:“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现在究竟什么情形?”
    谢氏理了理思路,慢吞吞地说道:“昨晚刑部上门去押了二哥走,只说是例行盘问。但我方才那番饮酒坏事的话只是场面话,是我和大嫂昨晚听说的说法。至于实情……今儿早上二嫂在母亲跟前哭着说,那人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贪钱,后来被二哥察觉了,骂了他一顿,还说要去告发他。他眼瞧兜不住了,就索性借着醉酒放了把火,想以此遮掩自己贪赃的罪证,却反倒将二哥也牵扯了进去。”
    “……”楚沁听得有火都不知道怎么发。
    从这番始末来看,这事说是二哥的错吧,二哥又的确是想摆正自己的。只是,他也太糊涂、胆子也太大了,官场上哪有什么“独善其身”?凡事都是牵一发儿动全身的,他怎么就敢为了朋友义气或者一点蝇头小利把这种人往自己身边放?
    如此识人不明,真是活该被人家牵连!
    第48章 帮忙
    现如今她是越活越自在,也越来越知道怎么让自己自在了。
    当着谢氏的面, 楚沁没直接说帮不帮忙,因为这事她说了不算,得看裴砚能不能出得上力气。
    谢氏也没打算让她直接点头, 将话带到就陪楚沁一起用了个午膳, 吃完就和和气气地走了。
    谢氏走了之后,楚沁就躺在床上瞎琢磨, 琢磨上辈子有没有同样的事。
    私心想来,应该是有的, 只不过那时她一心扎在内宅中不太打听这些, 便也没太听说。而且那时他们又住在国公府里, 胡大娘子有什么事,直接找裴砚也方便, 犯不着非来她这里拐一道弯。
    那裴砚帮没帮这个忙呢?
    楚沁思来想去, 觉得应该还是帮了。因为裴煜后来也一直在府里,没听闻有什么大麻烦,倘使真被追查治罪, 怎么也得坐几年牢吧?
    心里大概有了数, 楚沁就莫名安心了些。晚上等到裴砚回来, 她在饭桌上将这事跟他说了个大概,裴砚本在啃一块排骨,闻言滞了半晌才继续吃,吃完叹息道:“粮草的主意也敢打, 胆子真大。”
    “是啊。”楚沁一喟,“我看四弟妹也挺生气, 只是碍着亲眷关系不能不跑这一趟。所以, 你看……”
    她禁不住地打量了裴砚两眼:“这忙咱帮不帮?”
    裴砚嘴角轻扯:“明日我先回府问问母亲再说。”
    有了他这句话, 楚沁心下就知道, 不论他帮不帮,这事大概都与上一世不大一样了。
    上一世他们住在府里,胡大娘子有事就可主动找他,这会儿又急着救儿子,不免一番威逼利诱。可裴砚这脾气吃软不吃硬,胡大娘子若那么干,他就必定要拐着弯把那口气挣回来。
    可现如今,是谢氏先上了门。这就相当于胡大娘子先差了人来求他们帮忙,求人的态度摆出来,那就让人舒坦多了。
    是以楚沁不怕裴砚明日回府会惹出什么不快,便也没打算一起去,安安心心地用完晚膳就又看账本去了。
    她名下的几处商铺如今赚得愈发的多,账目日渐复杂,纵使有专门的账房在打理,她也总得过过目。
    如此一忙就忙到了入夜,楚沁觉得饿了,想叫点宵夜吃。但大概是因看账太累,她一时虽然想吃却又没什么胃口,思来想去,就让小章将白日里那个玉米糊糊又上了一碗。
    宵夜端上来,楚沁就从西屋书房回到卧房里用。裴砚今日倒不忙,歪在床上读闲书,见她吃东西他就下意识地扫了眼,然后就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又是什么好吃的?”
    “玉米糊糊。”楚沁睨他一眼,跟他说这原是给思瑶备的。他一听果然露出嘲笑,笑话她跟女儿抢吃的。
    楚沁没脸没皮地抿抿唇,又舀起一勺就往他面前递:“可好吃了,你尝尝。”
    裴砚无所谓地尝了一口,继而便是一怔:“还真挺好吃的。”
    .
    翌日,裴砚没为定国公府的事情耽误东宫的差事,照例忙了一天,直到傍晚离宫后才去定国公府。
    胡大娘子本没想到他会来,傍晚用完膳正忧心忡忡地琢磨还有什么门路可走。乍然听人禀说“三公子回来了”,胡大娘子直是一惊,接着赶忙让崔嬷嬷亲自去迎,把裴砚请进了端方阁。
    裴砚一边往端方阁走,一边禁不住地想笑,他活了近二十年,还从没见过端方阁的人对他这么客气。
    入了端方阁,胡大娘子坐在主位上,和和气气地请他落座,又命人上茶。
    等茶端上来,裴砚只尝了一口就知这是最好的明前龙井。但他也没说什么,因为胡大娘子正说个不停。
    胡大娘子说的那些话他原已设想过,无非就是帮儿子求情。先是讲裴煜真没动那些粮草的坏心,只是犯了糊涂,识人不明;跟着又讲他们到底是兄弟,想求他看在兄弟情分的份儿上帮一帮忙。
    这两道意思说完,胡大娘子就闭了口,提心吊胆地等裴砚的意思。
    这倒让裴砚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胡大娘子能这样“言道即止”,不禁看了她一眼,笑说:“母亲今日怎的脾气这样好?”
    “……”胡大娘子不知该如何接口。
    裴砚又说:“我还以为母亲少说也要威胁我,二哥若坐了罪,我这个当弟弟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对今后的前程也不利呢。”
    “……哪能呢。”胡大娘子僵笑。
    她还没有那么糊涂。且不说如今她是在为老二的事开口求人,单是为老四近来跟着裴砚颇有长进,她也不能为着一己之私给裴砚脸色看。
    裴砚啧了两声,掂量着轻重,缓缓道:“这事,母亲若只是要我捞二哥出来,我的确能办到。就像母亲说的,二哥本没有坏心,只是识人不明,这错处可大可小,便是没有我,大理寺也未见得就会给定国公府难堪。”
    胡大娘子没做声,无声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道理她也明白,她也知道若她不找门路,裴煜也未见得就真有什么麻烦,看在定国公府的面子上,十之八.九是关几天就能放出来的。
    只是,那毕竟是她的亲儿子。她身为人母,一丁点的风险都不敢去赌,所以一听闻出事就立刻四处走动去了,就为了保证儿子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裴砚又言:“只不过关乎粮草,那些被烧了的、贪了的粮草若能给补上,大理寺就更好交差,想来也会更愿意放人,换个皆大欢喜。这个钱,家里免不了是要出的。”
    “这个自然!”胡大娘子连忙应下,“漫说补上这亏空,就是……就是另交罚金、另交多几倍的罚金,我们也认!”
    “行。”裴砚见她是这样的态度,就轻松地点了头,“母亲既然想得明白,这个忙我可以帮。天色已晚,我先回了。”
    言毕他起身一揖,便转身要走。对这个“家”,他到底还是不想多待了。
    “……裴砚!”胡大娘子却将他唤住,裴砚回过身,见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中多了些犹豫,张了好几次口才终于发出声,“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你看……”
    “母亲请说。”裴砚颔首,却露出不解。
    “你看能不能……”胡大娘子僵笑,“能不能求大理寺行个方便,也别、别让你二哥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出来。我只求、只求他能好好出来就行,若在那之前能……能再关他几日,亦或赏一顿板子,也是他应得的……”
    “……”裴砚不禁拧眉,神情复杂地打量眼前的嫡母,“母亲什么意思?”
    “就是……我怕他不长记性!”胡大娘子一声哀叹,“他与你不一样,你、你素来行事谨慎……”因为心里清楚裴砚身上的这份谨慎从何而来,胡大娘子夸这一句不免有些窘迫,“你二哥他……一被人捧就容易得意忘形。这回出了事,我是既想救他,又怕他觉得有家里撑腰,日后愈发地无法无天。所以我就……就琢磨着,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裴砚低下眼帘,阴翳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底的微栗。堂屋里一时安静,这份安静令胡大娘子不安,她不安到很快就撑不住了,小心地放轻声音:“麻烦你了。”
    裴砚深吸了一口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明白。这事,我会同大理寺说一说。”
    他说罢不再多言,再度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胡大娘子不料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又惊又喜,裴砚已走远了,她犹在那里怔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心底渐渐漫上一重愧疚,为着眼前的事,也为着一些旧事。
    第二天,裴砚就去了趟大理寺。事实不出他所料,大理寺官员知晓这案子与裴煜关系不大,又顾忌定国公府,没打算非治他的罪,反倒是裴砚转达胡大娘子的意思,说要让裴煜吃点苦头,倒弄得人家有点犯难,生怕深宅大院里本就兄弟不睦,裴砚在这里公报私仇。
    是以两边打了好几回太极,大理寺那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如此一来,裴煜又在牢里多关了半个月,在军中的官职也自然没了,临回家前还赏了三十板子。
    他得以回家那天,裴砚没心思去看。晚上躺在床上,脑海中却止不住地设想府里头母子团聚的场面,越想越觉辛酸。
    楚沁猜到他在想什么,凑过去抱了抱他:“今天母亲跟我聊起来,说瑶瑶也该多见见祖母。”
    裴砚回神,眉心轻跳:“见什么见?犯不上。”
    楚沁沉默了一会儿:“是呀,是犯不上。那个家你若能彻底离开,在我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不必发愁婆媳妯娌的关系,我落个轻松。”
    “对啊。”他顺着她的话道。
    “可是你真的能离开么?”她抬眸望着他,“你心里总还是在意的。裴砚,我希望你心里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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