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黄海警官没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却被关在狭窄阴暗的牢房,身边躺着杀人犯与强奸犯。刚进来就被揍了几顿,我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更惨。黄海警官审问我时,发现我脸上的淤青,便关照看守给我换牢房,狱友变成小偷与诈骗犯,起码打起架来不太吃亏。
    度日如
    年的这几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没出现过,包括我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岳父大人。
    黄海说他去找谷秋莎谈过,尽管不告诉我询问的内容,从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让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闷热的牢房挤满了人。
    这是老天爷对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报应吗?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黄海警官释放。他说根据这些天来的调查,无法判定我与柳曼被杀有直接关系,杀人现场没有我的指纹或毛发,柳曼的尸检结果也与我无关,警方倾向于我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我几乎要扑倒在他怀中,这个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手表,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还有我的钱包与钥匙。终于照到了镜子,摸着几乎被剃光的头,憔悴的眼袋与伤痕,鬓角第一次冒出白发,仿佛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即将躺进棺材的老头。
    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十天,绝对是此生最漫长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钞票都花光了,只够买一件新衣服。我独自去了澡堂子,感觉身上与头发里有数不清的污垢,用尽了好几块肥皂,几乎要把皮肤搓破,这才坐公交车去找未婚妻还好钱包里的月票没丢。
    赶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门房说社里正在开重要会议,谷秋莎已关照过他,如果我来找她的话,让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时后,我来到充满油漆味的新家门口,位于闹中取静的市中心,十二楼的电梯小高层。前两个月,每逢周末我都会来监督装修。掏出钥匙塞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也没反应。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昨天有人来换了锁芯。
    愤怒地踹了一脚房门,又心疼地蹲下来摸了摸,还是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脚趾头火辣辣疼起来,我一瘸一拐地下了电梯。
    夏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公交车上散发着各种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栏杆上,车窗外从密集的楼房,变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还有烟囱喷着白烟的钢铁厂。
    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一部 黄泉路 第七章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
    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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