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可能。”
    谷秋莎的心头狂跳,自然想起了那封信,由贺年提供给她父亲的申明的亲笔信因为出卖了最信任他的大学同学,贺年获得了团委书记的职位。
    她避开黄海的目光回答:“我不知道。”
    “好吧,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如果还想起什么事情,请随时联系我。”
    黄海警官丢下一张名片后离去,而她的手心已捏满汗珠,却还是没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九年前的那封信,始终藏在父亲手里,若他不愿拿出来,她的一句话又有何用?
    谷秋莎坐卧难安了许久,忽然叫上司机,载她前往长寿路第一小学。
    又是拥挤的放学时间,她看到那个叫司望的男孩,穿着蓝校服系着红领巾走出校门口。
    他的视力还不错,在许多辆车中看到了谷秋莎,走到宝马760的窗边说:“谷小姐,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关于上次的事情,我来向你道歉。”
    “就是苏州河边那辆破吉普里的尸体?”
    “你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叫你见到那种脏东西呢?这全是我的错。”谷秋莎给他打开车门,“请进来说话吧。”
    司望怯生生地看了看车里,摇着头说:“我怕把你的车弄脏。”
    看来他还从没坐过这种好车,而现在的小男孩早就认识各种车的品牌了,谷秋莎笑了笑说:“没关系!快点进来。”
    男孩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坐进来,上下打量着车内装饰,一边说:“谷小姐,关于那具尸体嘛,请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而做噩梦的。”
    “真的不害怕吗?”
    “我见过尸体,去年爷爷去世,还有今年奶奶也走了,我都是看着他们进的火化炉。”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谷秋莎已抱住他的肩膀:“可怜的孩子。”
    男孩在她耳边呼着热气说:“人总有死的那一天,生命不过是个永恒之环,在生死之间周而复始。”
    “司望同学,看来除了语文与英语,你还爱看哲学书嘛。”
    “你知道六道轮回吗?”
    “说来听听。”
    “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人永远在六道中轮回,恶报者下世变成畜生、恶鬼甚至下地狱,善报者回归人间与天道。只有阿罗汉、菩萨、佛才能跳出六道轮回。”
    “嗯,这是佛教的说法,可我是信仰基督教的。”
    她拿出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
    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被什么刺到了眼睛,退缩到车门边说:“你真的信基督吗?”
    “干吗要骗你?”
    “那你相信人死以后灵魂是存在的,我们都在等待上帝的末日审判,信仰耶稣就能得到救赎而上天堂,反之则只能下地狱吗?”
    “我”谷秋莎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她是在申明死后才进的教堂,“相信!”
    “有一些典籍上说死亡只是从今生到后世的一个阶段,在末日审判来临之时,每个死者都会白骨复生,在主的面前接受审判,若你信仰正确并且行善,就会升入乐园得以永生,否则便会接受火狱的刑罚。”
    “小天才,你看过所有的宗教典籍?”
    司望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只有道教例外,道家重视生命,追求不死,而鬼的世界是一个与人间平行的世界你见过鬼吗?”
    低头沉默,无法回答,男孩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我见过的。”
    “好吧,你把我彻底打败了,不要再讨论这些了好吗?我送你回家。”
    他犹豫片刻,报出一个地址,等待良久的司机踩下油门。
    十分钟后,宝马车开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必须不断按响喇叭,才能让晒太阳的老头老太们让开,还得与自行车和助动车们抢道,要不是老板坐在车上,司机早就摇下窗开骂了。
    “就停在这儿吧。”
    司望指着一棵正在掉叶子的大槐树,他跳下车说了声“谢谢”,就钻进三层楼的老房子,油腻与剥落的外墙里头,不知居住着怎样的人家?
    第二部 忘川水 第五章
    一个月后。
    司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代言人。校长骗他说要为长寿路第一小学做宣传照,把他请到摄影棚拍了一组照片,最后才说是商业广告。谷秋莎的助理找到司望的妈妈,也是这孩子唯一的法定监护人,当场支付了十万元现金,才把代言合同签下来。
    谷秋莎请男孩到家里吃饭,他穿着童装赞助商提供的新衣,第一次踏进谷家大门,看着可以打篮球的客厅,脸颊羞涩得发红,在谷秋莎眼里更显可爱。她牵着司望的手,坐到餐桌上介绍家庭成员。
    “这位是我的父亲,也是尔雅教育集团的董事长,以前是大学校长,谷长龙教授。”
    六十多岁的谷长龙,头发染得乌黑锃亮,慈眉善目地说:“哦,司望同学,早就听说过你了,果然是个神童啊,一看气质就跟别的小孩子不同,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代言。”
    “谷教授,也感谢您给我提供的机会,祝您健康胃口好。”
    男孩回答得颇为得体,谷秋莎很满意,又介绍餐桌对面的男人:“这位是我的丈夫,尔雅教育集团的行政总监,路中岳先生。”
    路中岳的表情很不自然,一句话都没说,尴尬地点了点头。
    “您好,路先生。”
    司望照例礼貌地打招呼,谷秋莎看丈夫不吭气,只能补充一句:“我先生平时不太爱说话,但他曾经是工程师,你有什么数理化方面的问题,尽管来问他。”
    “好啊,理工科是我的弱项,以后请多多指教!”
    “那就先干杯吧!”
    谷秋莎举起红酒荡漾的杯子,菲佣已搬上一桌子丰盛的菜肴,这是她特意请酒店厨师来家里做的。
    男孩用果汁与女主人干杯。席间的气氛颇为融洽,谷秋莎与父亲接连向司望提问,没什么能难倒这孩子,无论天文地理历史哲学,都能娓娓道来。就连路中岳也问了道军事题,关于“二战”的德军坦克,没想到司望竟如数家珍。
    最后,谷长龙问到了当今的经济形势,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答道:“未来三年内,全球经济还将保持相对繁荣。中国的房价至少还会翻一到两倍,想要现金保值的话可以买房。如果想要投资证券市场,建议明年买些基金。”
    “有子如斯,夫复何求。”
    老爷子长叹一声,看了看餐桌对面的路中岳,令他面色发青地低头。
    晚餐后,男孩没有过多留恋:“谷小姐,我要回家了,跟妈妈说好时间的。”
    “真是个好孩子。”
    谷秋莎越看越觉得舒服,忍不住亲了亲男孩脸颊,嘱咐司机把他送回家。
    看着司望坐进宝马远去,她下意识触摸嘴唇,刚才是第一次吻他,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巨大的别墅随之冷清寂寞,父亲早早回房睡觉了他参加这顿晚餐是被女儿硬逼来的,至于丈夫
    路中岳更是如此。
    怅然若失地回到二楼,她在走廊与路中岳打了个照面,他冰冷地说:“今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过我问话了关于贺年的死。”
    “问你干什么?”
    “因为,那个人。”
    她知道路中岳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是啊,你是那个人的高中同学,贺年是他的大学同学,而你却是我的丈夫,贺年被杀前在我们集团工作,又是我发现了他的尸体。”
    “因此,我成了嫌疑对象。”
    “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她刚要离开,又抓住这个男人的胳膊说,“今天为什么对孩子那么冷淡?”
    “你的孩子吗?”
    “就当作是我的孩子吧。”
    路中岳摇摇头:“这是你的权利,但与我无关。”
    他用力挣脱妻子的手,走进书房挑灯夜战《魔兽世界》了。
    谷秋莎回到卧室,屋里没有一丝男人气味,她躺在宽敞的大床上,抚摸自己的嘴唇与脖子。
    路中岳已经三年没在这张床上睡过了。
    他们的第一次相识,是在1995年3月,申明与谷秋莎的订婚仪式上。当时,路中岳坐在申明的同学桌里,早已喝得醉醺醺的。申明拖着谷秋莎过来,要给最好的朋友敬酒。路中岳却没撑住,当场吐得稀里哗啦。
    谷长龙因此注意到了路中岳。原来,他与路中岳的父亲曾是战友,后来他去了教育局,老路去了区政府,成为一名颇有权力的处长,两人保持不错的关系。当年谷长龙经常到路家做客,对路中岳还留有几分印象。
    路中岳大学读的是理科,毕业后分配进南明路上的钢铁厂,距离母校南明高中近在咫尺。他是厂里最年轻的工程师,但工厂处于半停产状态,平时闲得要命,常去找最近的申明看球或喝酒。
    申明没什么朋友,每次聚会要拉人,他都会想到路中岳,就这样跟谷秋莎也熟了。他们装修婚房时,路中岳还三天两头来帮忙,搞得申明很不好意思。
    1995年6月,申明出事的消息,是路中岳第一时间告诉她的。
    谷秋莎一家为了避开申明,特意去云南旅行了一趟,回家后发现路中岳等在门口,双眼红肿地说:“申明死了!”
    路中岳详细说了一遍,包括警方在南明路边的荒野中,还发现教导主任严厉的尸体,确认是申明杀死了严厉,因为凶器就插在死者身上,刀柄沾满申明带血的指纹。他逃窜到钢铁厂废弃的地下仓库,结果被人从背后刺死。
    终于,谷秋莎泪流满面,虚弱地趴在路中岳的肩膀上,直到把他的衬衫全部打湿。
    她非常内疚。
    假如,当时可以救他的话?假如,父亲没有执意要把他开除公职与党籍?假如,她能稍微关心一下绝望的未婚夫,哪怕是去看守所里见他一面?
    可她什么都没做,留给申明的只是失望与绝望。
    谷秋莎原本设想过申明的未来,必然因此一蹶不振,丧失十余年奋斗得来的一切,却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条惨烈的杀人之路,更没想到竟有人从背后杀害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仇恨?
    申明杀教导主任是为复仇,那么他对于谷秋莎与她的父亲,恐怕也有强烈的怨恨吧。
    说不定,教导主任只是第一个仇杀的目标,接下来就是……
    她又从内疚变成了恐惧。
    谷秋莎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主动找路中岳来忏悔。而他颇为善解人意,虽然怀念死党,却说人死不能复生,每个人都要跟往事干杯。路中岳也坦言自己的不如意,相比读书刻苦成绩优异的申明,他永远只能敬陪末席,高考成绩也很一般,大学毕业后找工作,还得依靠区政府的父亲帮忙。他是有雄心壮志的人,绝不甘心于在钢铁厂做个工程师。
    盛夏的一天,她约路中岳在酒吧谈心,两人从啤酒喝到红酒直到威士忌,醉得一塌糊涂。等到谷秋莎醒来,已在酒店客房里了,路中岳羞愧地坐在她面前,后悔一时冲动,怎可以碰死去兄弟的女人?她却没有责怪路中岳,反而抱住他说:“请再也不要提那个人了!”
    第二年,谷秋莎与路中岳结婚了。
    谷长龙爽快地答应了女儿的婚事,毕竟跟路中岳一家也算世交,何况女儿经过上次的打击,急需从阴影中走出来,迅速找到合适的男人结婚,恐怕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谷秋莎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路中岳。
    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女孩,路中岳与申明终究是两种人,要是让他知道妻子不能怀孕生子,未必会如嘴上说的那样坚贞不渝。
    还是先结婚再说吧。
    婚后第四年,当路中岳对妻子始终不见喜而疑惑,并坚持要去医院做检查时,谷秋莎才如实说出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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