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望从厨房倒来一杯热茶,拆开月饼盒子。
    “可她没跟我说过。”
    “那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这不是”她转头看着窗外,各种植物还很茂盛,夜来香四溢扑鼻,嘴里的话却含了许久,“惊喜。”
    “你别担心,今天她还跟我通过电话,委托我代表她来看你。”
    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她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好吧,谢谢你,司望同学。”
    “你不吃月饼吗?”
    她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
    “对不起!”
    少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将月饼一个个切开,把馅端到她面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拿起一块塞入嘴中,闭上眼咀嚼许久:“谢谢!上一次吃月饼,还是在1948年的中秋节呢。”
    “尹玉这么多年没有陪你吃过月饼?”
    “月饼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而我们都是孤家寡人,你不会懂的,孩子。”
    “不,我懂的。”
    他的表情如此认真。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快忘记月饼是什么滋味了,应该跟我们过去很不一样。”曹小姐的目光有些疲惫,无法想象六十多年前她的容颜,是否倾城倾国让一个男人守候终生,“她真的在香港吗?”
    “是啊!”
    尹玉还活着。
    三个月前,当司望来到南明高中门口,高考后的尹玉向他告别,刚唱完一曲李叔同的《送别》,就在南明路上遭遇了车祸肇事的是辆土方车,因为刹车失灵而撞飞了尹玉。
    她受了重伤,头部流血不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从死神嘴边逃了回来。
    尹玉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作为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她已收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爸爸是做国际贸易的,有家香港医院擅长治疗严重的脑损伤,希望她哪天醒来能直接进入港大读书。
    “可是,电话从没响过。”
    曹小姐指了指电话,司望自然地回答:“你不知道,香港大学非常严格,她学习很认真,经常被关起来读书。”
    这是说谎。
    有时候,骗老人就像骗小孩一样。
    “哦,只要她一切顺利就好。”
    终于,曹小姐对他笑了笑,又拿起一块月饼,看来今天胃口不错。
    “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忘了的。”
    “呵呵,我倒是盼望她把我忘了的好!这样她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女孩,何必再眷恋我这个辗转红尘的老不死呢?”
    她用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摸了摸司望的掌心:“天黑了,你妈妈等你回家呢。”
    “曹小姐,请你保重!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有事就打我电话!”
    离开被爬墙虎包围的房子,他回到黑夜的安息路,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脚踏板。
    2011年,开学一周就到了中秋假期,司望从学校出来的第
    一件事,是瞒着妈妈去买月饼。
    安息路静谧得可怕,圆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间穿行。幽幽的路灯拉长了他与自行车的影子,几乎投到马路的另一端,尹玉上辈子住过的老房子信箱塞满了今天的晚报与垃圾广告,说明还住着不少居民。墙脚下的气窗有一半露出地面,几乎紧挨人行道。司望趴在地上,把口水吐到手掌心,用力擦拭蒙着灰尘的气窗。他从怀里掏出手电筒,光线不足以穿透地下的灰尘,似乎摆满各种杂物。
    转身向马路对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旧屋,1983年废弃的凶宅,若是底楼窗户亮起灯来,一定能看清里面的情景,无论人还是鬼魂。
    月光下,司望站起来,深呼吸,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一片叶子,飘落到安息路19号铁门前。他触摸着门板上的斑斑铁锈,把耳朵紧贴门缝,除了灰尘掉落,隐隐听到某种声音,像是风从屋顶穿过,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屈起手指关节,叩响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门内传来沉闷的回声……
    从正门无法进入,司望后退几步,发现右边是个小院子,有道低矮的围墙,伸出茂盛的杨柳叶。司望花了很大力气翻过墙,双脚落在狭窄的天井,那里布满落叶、垃圾与野猫粪便。房子侧面有两道窗户,看起来紧闭着,其实玻璃都碎了。他轻松打开其中一扇,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满屋灰尘与杂物,地底飘起腐烂气味,一般人想想都会恐惧他大胆地从窗口爬进去。
    手电扫过空旷的屋子,大部分家具都已消失,要么被警方封作证物,要么被小偷搬走。客厅里只剩几把空椅子,结满厚厚的蛛网。他屏着呼吸,以免霉烂或有毒灰尘钻入鼻孔。没看到地上画有代表死人的白线,那只在美国电影里才有。但墙上标着一些符号与线条,尸体就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站到客厅窗前,拿块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对面房子地下室的气窗。在底楼转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楼梯。脚底吱吱呀呀,随时会散架坠落。
    楼上隔成三个房间,首先是卫生间,肮脏的抽水马桶令人作呕,墙面贴着大块的白色瓷砖,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咖啡色,还有砖砌的浴缸,以前只有毛坯房才会这样。另一个大房间,有张尸体般的大床,剩下骨架般生锈的金属支柱,几只老鼠在床底下乱窜。他蒙着鼻子退出去,打开最后一扇房门。
    屋里有张小床,几近腐朽的木头床架,蟑螂成群结队地跑过。墙上有面镜子,镶嵌在椭圆形的木头黑框里。司望缓缓地走到镜子前,手电筒照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布满灰尘的镜子里是十六岁的司望,不敢擦干净这面镜子,这里有鬼魂。
    转过头来,是个破旧柜子,居然有些玩具。拿起一个,擦去脏东西,竟是个木头娃娃,过去许多小女孩玩的那种。娃娃没穿衣服,裸露在时间与尘土之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就像是个活的。
    司望把娃娃放回去,刚要逃出这间鬼屋,手电光线却扫过墙角,依稀露出个黑色破洞。原本是用木板包起来的,很好地伪装在墙壁夹层里,那么多年过去,木头早就受潮破烂了。
    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摸出个四方形的罐状物,才看清是个铁皮饼干盒,有个圆形盖子。擦去灰尘后,铁皮盒子异常漂亮,四面竟是古典的彩色工笔画,画着四个古装女子,仔细再看文字,原来是《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分别是薛宝钗、妙玉、王熙凤、李纨。
    从前,许多人家里都有这种铁皮盒子,储藏糖果与各种零食,每逢过年都会看到,平常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他用指甲嵌入盖子缝隙,用尽全力撬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宛如死去主人的骨灰。大胆地伸手进去,摸出几张纸片,却是三国的关云长,再翻则是三英战吕布,原来是香烟牌子如今小孩肯定没听说过,最早是香烟盒里附赠的小画片,正面印着风景或人物,反面则是说明文字。其实与香烟关系不大,在路边摊都可买到。许多男孩会成套收藏,比如水浒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英雄谱、杨家将群英传。通常的玩法是刮片,把两张牌放在地面,用手掌去拍去吸或激起风来,最好能刮得翻过来……
    这屋子明显是女孩住的,当年案发时唯一的证人,也是死者的女儿,香烟牌子却是男孩的游戏。
    他把整个铁皮饼干盒都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对蝴蝶结,虽然已经黑乎乎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应是十二三岁女孩用的。
    最后,是一盘磁带。
    1983年,大概是卡带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吧。
    卡带上还有细小的文字,反复擦去灰尘,才用手电筒分辨出来
    01. 独上西楼02. 但愿人长久03. 几多愁04. 芳草无情
    05. 清夜悠悠06. 有谁知我此时情《淡淡幽情》邓丽君
    原来是邓丽君的卡带,这个简体字版本显然是盗版,当时也买不到正版。
    这张《淡淡幽情》的专辑,全部根据古典诗词重新谱曲,其中《几多愁》就是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专辑总共有十二首歌,后面还有六首歌,包括李后主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及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把卡带翻到b面,就是后面那六首歌
    07. 胭脂泪08. 万叶千声09. 人约黄昏后
    10. 相看泪眼11. 欲说还休12. 思君
    墙根下的破洞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呆立在这间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间充满腐烂气味,手机却刺耳地响起。
    何清影打来的电话:“望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哦,妈妈……我马上回来!”
    把铁皮盒子塞回墙角,不管与凶案有无关系,当年警方肯定没发现墙洞里的秘密。飞快地离开这栋凶宅,不敢动紧锁的大门,还是从侧面翻墙出去。
    司望骑着自行车回家,月光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四章
    十六岁的小萝莉,有张陶瓷娃娃般的面孔,乌黑的头发围着脸颊,一双瞳仁常闪得男同学们睁不开眼。她刚考入市区的一所高中,正用手机听邓丽君版的《但愿人长久》。还有两个小时,月亮就要升上天空了,她总是看着窗边发呆,让爸爸担心是不是少女思春了?
    门铃响了。
    爸爸还在厨房里烧菜,她先跑出去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少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略带羞涩地看着她。
    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你是谁?”
    这本该是她提的问题,却让对方抢先问了,她脱口而出:“申敏。”
    她又警惕地摇头:“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我来找你爸爸。”
    “等一下!”
    申敏皱起眉头,重重地关上门,把爸爸叫了出来。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六十一岁的退休检察官,两鬓斑白,脸形清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你是”申援朝愣在门口,仔细辨认着这张脸,“黄海警官的儿子?”
    “申检察官,您好,我的爸爸是黄海警官,我们见过,我叫阿亮。”
    “阿亮,快请进!”
    少年很有礼貌地点头进屋,手里还拎着一盒月饼:“中秋节快乐!”
    身为退休检察官的申援朝,照例对于送礼百般推辞,可对方只是个中学生,他也就收了下来。申敏乖巧地退入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申援朝又问他:“孩子,要不要喝饮料?”
    “不用了。”
    “关于你爸爸,我去年就听说了,为了抓捕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而殉职。惭愧啊,我曾经到你家去无理取闹,还跟你爸爸闹得不愉快。但我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除非他死了!真是个好警察!是我错怪他了,本来我还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没关系,爸爸生前唯一没有侦破的案件,就是1995年南明路上的命案,以及后来被认为是相同凶手的几桩杀人案。他关照过我,将来万一他死了,就要我继承他的遗志,无论如何都要把案子破了,要经常来与您联络,假如遇到什么困难,我有义务帮助您。”
    “哎呀,没想到黄海警官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你还在读高中吧,恐怕帮不到我吧。”
    “没关系,我会考进公安大学的,将来成为一个警察。”
    “难得你有这份责任心,虎父无犬子,三年不见,都长成帅哥了。要是我儿子申明还活着,今年都过四十了吧。”
    房间里挂着申明以及申援朝亡妻的遗像,底下是个小小的神龛,还有两块新鲜的月饼,自然是今天才供上去的。
    “我能去上炷香吗?”少年凝重地站起来,“代表我死去的爸爸。”
    申援朝的眼眶中已含着眼泪,激动地找出三炷香来:“小
    敏,快给他点上火。”
    少女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但她是个听话的女孩。他向两尊遗像三鞠躬,再把香插了上去。
    少年宛如鬼魂转回头来,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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