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不少到让她阴郁、让她沉默、让她压抑、让她……后悔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绝望地想要回到母胎时、用泡在羊水中的脐带勒死自己。
    不多不少到令宋茉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彻底和母亲划清界限、隔断所有枢纽关联……
    她不是不爱她。
    只是没那么爱她。
    只是没有满足她对母亲的渴望。
    宋茉被这种不多不少而痛苦到死生不得,求救无门,折磨半生。
    她本应该是精力最充沛的半生。
    “妈妈分到的钱不多,刚好能够租个房子,她跟我去了大连,在学校附近的旧小区租了房子,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宋茉低声说,“暑假里,我去北京,找到一份包吃住的兼职。”
    “我负责将炸鸡捞出来,包装,贴上标签,递给外卖员,”宋茉说,“我接触到很多很多——非常多的外卖员,他们有男有女,最小的刚成年,最大的,孩子和我年龄一样大。”
    “外卖员都赶时间,超过时间、去得慢,顾客要投诉的,投诉扣工资——”宋茉轻声说,“但提前送到也没有奖励,他们不是为了多赚钱,他们是为了不被扣钱才计算着时间、距离,去送餐。”
    杨嘉北安静听。
    “那天晚上十二点,我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卖员,他的电瓶车停在门口,戴着头盔,外卖服破了一小块,有擦出来的泥痕。”
    “新的炸鸡得两分钟才能出来,我和他聊了聊,问他身上怎么回事。”
    “他说自己来的时候没注意,摔了一下。”
    “我问他怎么不去医院,他笑着说没事。还是取餐要紧,晚了就得被扣钱。”
    “他等了两分钟,一直没坐下,后来我发现他可能是摔破了膝盖,他走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我看到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问了我好几次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不是说顾客不好。”
    “顾客没错的,顾客也是普通人,也是为了生活熬夜加班到深夜只想吃炸鸡的上班族……错的是制定这种操蛋规则的人,错的是让外卖员和顾客对立的人。”
    “之前不是说我喜欢北京吗?大城市,谁不喜欢,快节奏,方便,快捷,点个外卖,没多久就到了,”宋茉说,“地铁四通八达,打车也快,一群人抢着接单,怕被平台扣钱,小心翼翼地问候着顾客,谨慎又僵硬地问能不能给个好评……你看,有钱的话,在北京生活多舒服多滋润啊,去哪里都方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高效,快捷。”
    “可惜我没有体验到这种高效、快捷的便利,我先接触到那些为了实现高效便捷而熬夜加班的人,”宋茉吸了口气,她眼神放空,“去北京之前,我以为我是即将收到包装精美礼物的那个人;去北京后,我发现,其实我不过是快捷流水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螺丝钉。”
    “一部分人想要过的舒服,总要有另一部分人为此做牺牲,”宋茉说,“就像——”
    “就像那些发达国家,它们从贫穷的国家中进口木材,砍其他国家的森林;它们把自己的工厂建在其他国家的土地上,污染其他国家的土地、水源。”
    “反过来,它们又骄傲地称自己的国家资源保护好,批评其他国家环境污染、批评其他国家不保护资源,指责其他国家不够环保;它们享用着其他国家低廉的人口成本,却又讽刺其他国家只是工厂……”
    其实都没有错。
    如果不是为了发展,最初不会砍伐大兴安岭,不会在东北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工业厂,不会开采石油,不会去倒卖黑土,不会……
    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制度,外卖员不会牺牲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争分夺秒去送餐,去奔波;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为了钱,那么多人也不会加班熬夜到凌晨,不会996,不会……
    如果不是为了养活国民为了让国民生活更富足,那么多第三世界的国家也不会破坏自己的环境,来为发达国家提供珍贵的资源……
    “抱歉,我说的可能有点乱了,”宋茉闭上眼睛,将脸贴在杨嘉北脖子上,蹭啊蹭,她流出又酸又痛的眼泪,“如果不是为了生活,妈妈也不会想让我去给她代孕。”
    平地一声惊雷。
    杨嘉北震声:“代孕?!”
    “嗯,”宋茉简单地说,“她为了能分割继父的钱,让我给他们代孕。”
    这个秘密。
    她终于说出口。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惊天动地的氛围,她只有如释重负,她终于狠狠扯开自己身上最深的那道疤。
    展示给他看。
    哪怕如此简陋。
    杨嘉北脸色铁青,他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充血,宋茉看到他脖子上、额头暴起的青筋。
    “杨嘉北,我是被砍掉的树木,是外卖员摔伤的身体,是加班人通红的眼睛,是被污染的水源——”
    “我是被妈妈放弃的女儿。”
    我是被牺牲的那个。
    我是被认为可以牺牲的无关紧要。
    我是理所当然被舍弃的没有关系。
    宋茉安静地说:“我是不小心掉到这个漂亮地球的蛆虫。”
    杨嘉北声音哑了,他眼睛沉沉,手指压在宋茉肩膀上,尽管那手指在克制地颤栗,他说:“别这么说,宋茉,我——”
    宋茉捂住他的嘴:“听我说完。”
    “和妈妈一块儿生活的这段时间,我们其实过得还行,虽然不好,但也没那么糟。我坚持上学,吃药,打工,拿奖学金,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至少妈妈现在开始爱我,我们只有彼此。”
    “我们都默契地选择避开之前的那些事情不谈——你知道的,我继父没出东北就死了,什么代孕什么……都没成功,她失去了分钱的资格,得到和我生活的这些时间。”
    “我一直在拼命说服自己去遗忘那件事,我给她找理由,就像给深爱丈夫的妻子,给出轨丈夫拼命找理由,说他只是一时新鲜,说他是被那个女人给蒙蔽了,说他是涉世未深被诱惑到。”
    “我也给自己找理由,我想说服自己,妈妈不是不爱我,她只是被那个男人给骗了,她只是过怕了苦日子,她只是——”
    “今年十月份,她在小区门口出了车祸。”
    宋茉安静地说:“出车祸的时候,我在离她五米远的位置,我看着她手里提着我说想吃的那家包子,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在上班时吃上热包子才横穿马路,她横穿了无数次,她以为她会没事,可这次她被撞了。”
    “我跑过去,跑丢一只鞋子。”
    “我跪在她面前,哭着喊妈妈,我打救护车,我求路过的人救救她……”
    “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宋茉轻声,“她说,小茉莉啊,她后悔啊。”
    妈妈颤巍巍地伸手,她旁边是给我买的包子。
    还有血。
    ——小茉莉,我后悔啊。
    ——妈。
    ——我后悔当年没早找你,要是你早点生孩子,咱们也不……
    杨嘉北抚摸着她的脸,他没有动,宋茉的手盖在他嘴上。
    “她后悔没早找我去做代孕。”
    宋茉闭上眼睛,慢慢呼吸,良久,她睁开眼睛,将自己衣袖掀起。
    冬天昼短,太阳总会来得迟一些。
    但太阳仍会到来。
    长夜将散,晨曦破雾,天光乍落,苍山负雪。
    她第一次在清晨将自己的伤疤如此醒目地展露出。
    宋茉说:“这么多年了,我俩相依为命。”
    “我以为她会多爱我一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嚎啕大哭两次……现在眼睛还是肿的。
    我好难过。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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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北极村(三)
    「三九的梅花红了满山的雪。
    萧条枝影,月牙照人眠。」
    宋茉的妈妈在救护车来之前死去了。
    临终前,身边是买给她的、热腾腾的大包子,说的是让她血液彻底凉透的话。
    那句话没说完,只有半截,妈妈一直吐着血沫子,不知道伤到那里,她睁大眼睛,意识模糊,只伸出手,喊——
    妈妈,妈妈。
    妈妈也想妈妈。
    宋茉跪在地上,她不知那天怎么过来的,她的灵魂好像已经死在那句话之后,但她的躯壳还在机械地忙碌着妈妈的身后事宜。一切都简单来,宋茉把她的骨灰带到北方一个小城镇里,买了一块儿很便宜的公墓。
    她送走了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时候宋茉快速消瘦,她已经打算辞掉工作,然后随便找个安静的地方,不打扰别人地死去。
    杨嘉北没有挪开她的手。
    即使那些话快要从咽喉中涌出。
    他忍耐着,听她说那些、一道又一道的伤疤。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宋茉眼睛中往外冒,那是皑皑白雪下冰冻起来的东西,此刻争先恐后地、酸痛地从眼睫中涌出,她说:“我也想活着,但我好像坚持不住了。”
    宋茉辞职后,在自己还剩下两个月租金的房子中住到最后。她配合着中介带人过来看房子,每天数着粒吃药,喝水,她不出去散步,只有丢垃圾时和买水果蔬菜才会下去……
    这比她一开始的情况还要糟糕。
    其实,从高中时,宋茉就有了轻微的抑郁倾向。
    不过那时她尚有希望,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读书好好上学……好好和杨嘉北在一起,就能好起来。
    只要自己坚持吃药控制情绪就能慢慢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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