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五章 顾杏母女
    关老爷子是锦城老人,几乎是瞧着段怡长大的,又岂不知晓顾杏之事。
    他下意识的拦在了段怡身前,冲着顾杏说道,“顾娘子待段怡如何,锦城人人皆知。但凡有个好母亲,她也不至于五岁住坟头,刀口舔血走到如今。”
    “你但凡还有半分顾家的骨气在,但凡还有半分做人的良心,便不该拿孝道来为难这孩子。”
    段怡闻言,心中一暖,她绕过关老爷子,走到前头来,笑道,“祈先生等得着急了,老爷子先去车上同他叙叙话,先行一步。段怡稍后便来。”
    关老爷子见她胸有成竹,微微颔首,朝着祈郎中的马车那头行去。
    段怡没有看顾杏与段好,自顾自的朝着路边的茶棚走去,唤了那茶博士来叫了一壶川穹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队人马朝前行去,在前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唯有谷雨默默的站在段怡身后,寸步不离。
    顾杏穿过官道,领着段好在段怡的对面坐了下来。
    段怡给她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水,仔细打量着二人,许久未见,顾杏显得苍老了许多,头上亦是生出了不少白发。
    段好倒是没有变,病病歪歪的仿佛喘不过气来。
    “寻我何事?段铭知晓你们过来么?”
    顾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她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来这里,想要用母亲的身份向你要求什么的。当然,孝道束缚不了你。”
    “我要剃度出家了,在皈依佛门前,想要去你父亲坟前祭拜一二。”
    段怡淡淡的看了顾杏一眼,心中只觉得嘲讽不已,“说起来,你们还真是挺般配的,他为了郑王,你为了他,至于旁人皆是蝼蚁。”
    “段思贤杀了舅父,害了明睿表兄一辈子,而你的父亲刚在战场死里逃生。明知我从边城来,你却是一句不问,还真是冷情冷性,狼心狗肺。”
    “听那孝字从你嘴中说出口来,当真是个笑话。”
    顾杏愣了许久。
    “也许吧,我们两个一生,都在执着的追求着一场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得镜花水月罢了。”
    段思贤为死鬼郑王谋大业是刻舟求剑,而她想要无心人的心是水中捞月。
    这般说来,倒是很像。
    “段思贤不想要进段家祖坟,让他徒儿把他烧成灰,然后洒进汉水里了。”
    顾杏又是一愣,她端起茶盏,喝干了最后一口茶,将杯子轻轻地搁在桌上,自嘲的笑了笑。
    “原来如此,那便遂了他的心意,不去打扰了。日后我会在庵堂里为他点长明灯的。”
    “若是那日没有遇到段思贤,我大概会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相貌平凡的男子,然后意难平的过一生吧。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你听起来可能觉得我无耻又可笑,但这就是我的想法。”
    顾杏说着,站了起身,朝着段怡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然后转着自己手中的佛珠,旁若无人的念起经来。
    茶棚里的客人还有茶博士们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好奇的看了过来。
    段怡皱了皱眉头,询问的看向了一旁的段好。
    段好咳嗽了几声,感觉周遭的人都在看她,耳根子一红,她有些气虚的说道,“她得知父亲抛下我们,故意去襄阳城送死之后,便疯癫了。”
    “时而痛骂父亲,说要回段家去。时而又说自己不后悔,再来一回也会这般选择。”
    段好说着,抬手指了指茶棚后头的山,“我们便住在那山上的静心庵里。小弟昨日领了郎中来瞧她,说她之前大病一场,身子早已经亏空,怕是时日无多了。”
    “听闻你要路过锦城,她非要下山来路边等着。她会功夫力气大,我拉不住她。”
    段好见段怡不言语,忙摆着手说道,“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到时候写信问小弟。”
    “没什么信不信的,我并不是很在乎”,段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那茶钱放在了桌面上,然后站了起身,“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前头还有许多人在等我。”
    段好慌忙也起了身,她起得太急,两眼一黑,摇晃了几下,扶着桌角方才站稳,面色一下潮红了起来。
    段好咳嗽了两声,冲着段怡道,“三姐姐,等母亲去世之后,我便在静心庵剃度出家了。从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落得今日田地,我也没有什么看不穿的了。”
    “我本就寿元不昌,也没有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从前痴心妄想嫁高门,也是想要压过姐姐们一头,替阿娘争口气。如今段家已经物是人非,没什么好争的了。”
    “我也不想拖着这副残破的身子,还嫁到旁人家去任人磋磨。倒不如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干干净净的常伴青灯古佛。”
    段好说着,朝着锦城方向看了过去,她轻叹了一口气。
    “我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母亲故去之后,我再出了家,小弟便是一个人在这锦城了。他性子单纯,从未做过一桩恶事,又最是喜欢三姐姐。”
    “虽然大兄在江南,但并非一母同胞,到底隔了一层。还望姐姐到时候,能够对小弟照拂一二,至少能够给他说上一门亲事,省得他孤苦一生。”
    段怡点了点头,“他是我承认的弟弟,这事不用你说,到时候我会派人接他去襄阳。”
    如今顾杏同段好还在,段铭是一万个不会离开锦城的。
    段好得到了段怡的肯定答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朝着段怡福了福身,“姐姐珍重。”
    段怡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的朝前行去。
    那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哭嚎,“对不起对不起!”
    段怡身子一僵,回头看了过去,先前还淡定不已,侃侃而谈的顾杏,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抱着脑袋哭了起来,嘴中不停的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一旁的段好,见怪不怪的起了身,朝着那茶博士递出了一贯钱,“我阿娘旧疾犯了,劳烦小哥儿帮个忙,去请轿夫来,将我阿娘送回那山上的静心庵。”
    蜀地人多是热心肠,茶博士听着,忙道,“啷个用那般麻烦,店里头的人就能送,背起就要得。”
    段怡静静地看着,转过头去,冲着谷雨道,“我们走罢。”
    谷雨轻轻的嗯一声,“回襄阳去。”
    第四零六章 吹了个牛
    段怡回到襄阳城中之时,恰逢双抢之际,天气炎热得能将白猫晒成黑猫儿。
    段怡吃了一大碗知路做了冰镇绿豆汤,方才觉得自己缓过了气来。
    屋子里焕然一新,窗上新换了适合夏日的新纱,年节时挂的喜庆床帐,这会儿亦是换了豆绿色上点缀着白玉兰花的清新旧帐,这是段怡从前在段家坟山上用惯了的。
    在窗前的铜香炉里,熏着淡淡地草叶香,棋盘之上段怡上一回未下完的残局还摆在上头。
    段怡踱着步子在屋中消食,拿起一枚棋子对着窗看了看,上头刻着的段家老祖宗的名字,清晰可见。
    “如今双抢,祈大哥在庄子上忙得很。先生回了城,当火烧屁股似的,提着一罐子绿豆汤,漫山遍野的喊儿子儿子才是!”
    段怡将那棋子放了下来,她孑然一身在此世间,并不排斥亲眷。
    只可惜姓楚的老神仙,有句话倒是没有打诳语,她命硬且独,能镇压牛鬼蛇神,自是同身为牛鬼蛇神的段家血亲,没有什么缘分。
    “知路,将这棋子收起来罢。我记得崔子更过年派人送来的年礼里有棋,将那个拿出来用罢。”
    知路没有问什么,快步上前,将棋子收了去。
    祈郎中眼眸一动,舔着脸笑道,“虽然我知晓主公你心胸开阔,并未有将那对母女逼上绝路之意。”
    “不过庵堂清修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安排,省得好好的卧榻上躺着,总有那不着四六的跳蚤出来蹦跶,虽然不至于咬死人,但烦人不是。”
    段怡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的看向了祈郎中,窗外的蝉鸣叫个不停,偶有蜻蜓低低飞过,像是要下雨了。
    她将祈郎中上下打量了个遍,双手一叉腰,恶狠狠地说道,“先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莫不是喉咙被痰卡住了?”
    “咱们进了襄阳城,喝了长孙老将军的庆功酒,黏皮糖苏筠都去歇晌醒酒去了,你倒是好。先跟着我去看了段淑生的大胖小子,又像是跟屁虫似的,跟着我来了屋子里抢绿豆汤喝。”
    “这会儿竟是不嚷嚷着段三,唤我主公了!说罢,你到底做了何对不起我的事?”
    段怡说着,捂住了胸口肉疼的说道,“某不是拿了我的银钱,去买了金丝楠木大棺材?”
    祈郎中嘴中的绿豆汤险些没有喷出来,“我该夸你这个大孝子?”
    他说着,讪讪一笑,“也没什么!就是那日月亮太圆,顾老将军太美,呸呸,顾老将军太淡然,我一不小心炫耀过了头,便吹了一个牛。”
    段怡立即心安了,她摆了摆手,“多大点事儿啊!有小王爷在,我们襄阳周遭八百里的牛,那都是飞惯了的,若是一日不上天,它们还觉得不适应呢!”
    “你吹的什么牛?黑牛还是黄牛?”
    祈郎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说你已经让武官刮目相看,接下来要让文官瞠目结舌了。说的时候,飘得很!”
    “可一下楼,就凉得很!咋瞠目结舌?是凭你认识的那三瓜两枣,还是永远押不准的韵脚?”
    段怡见状,啧啧出声,“先生就像是喝多了强占民女,醒了就翻脸不认的酒肉老爷啊!明明是自己个做了错事,还要怪酒太香,人太美,你的酒量如溪水。”
    她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又给自己舀了一大勺的绿豆冰水。
    “再说了,我诗词歌赋不行,人家也不会苛求的。”
    “毕竟嘛!”段怡说着,冲着祈郎中挑了挑眉,“毕竟人家的师父,那是金榜头魁,而我家师父,那是上吊榜第一名,术业有专攻嘛!”
    “再说了,刮目相看很难,瞠目结舌有何难?明日咱们就张榜纳贤,上书一边上吊一边写文章,谁写的文章能把房梁都震榻了,谁就是头魁!”
    段怡端起绿豆汤大喝了一口,“先生拿镜子照照,就知晓何止是瞠目结舌?这是眼珠子都掉下来,还附带一个怒发冲冠!”
    祈郎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好你个不孝徒弟,竟是拿师父开涮!”
    “旁人还不以为我嫉妒英才!绝不许文章写得比我好的人入朝堂!”
    段怡哈哈一笑,“自是不会。郑铎的话本子,先生可写得出?也没有见你嫉妒他。”
    祈郎中老脸一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岂会嫉妒郑铎啊,他只想排着队抱着郑铎的大腿,给他端汤打扇抓蚊子,就为了催他快些写,写多些!只是这话不好同段怡说。
    段怡瞧着他这般模样,笑了出声。
    “先生的用意我已经知晓了。你且放心,如今局势已变,天下初平,是时候招贤纳士了。我更是明白前路艰难,远不会像我在战场上那般顺利。”
    “不过先生即是已经将海口夸出去了,我总不好叫先生食言不是?”
    武将是谁的拳头大,便听谁的。
    段怡自幼长在剑南军中,熟悉行伍,又是一个州县一个州县打下来的江山,军中那些将士,先是她的手下败将,后有随着她出生入死,自是忠心耿耿。
    任谁在战场上见过段怡凶猛的样子,都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轻视她。
    可是文官不同。
    他们有自己的所谓准则,武夫同女人在他们眼中,皆落了下层,而段怡占了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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