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之前她也就被一个梦惊醒,这一晚上连续做了好几个噩梦,仿佛睡在血泊里一样,不是梦到她受伤流血,就是梦到了顾长逸受伤流血,怎么都醒不过来。
    一直到了早上,才被她妈使劲推醒。
    穆冰莹睁开眼睛,看到她妈正摇晃着她喊叫,家里人都围在床边,每个人脸上都浮现担忧,儿子被父亲抱着,小脸上挂着泪珠,莫名其妙地,竟然觉得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很快,这个感觉就着挣着要趴过来的顾蔚阳打散了。
    “得去医院,必须得去医院。”董桂红后背冷汗都出来了,“这方子肯定是没错的,以前穆晖妈也梦魇,半夜都爬到屋顶上去,喝了几次就好了,从来没像这样陷梦魇里出不来过,太危险了!”
    “真的太危险了!”王雨娟后怕拍着胸口,“我们都是听到阳阳哭才进来的,你躺着一动不动,要不是冒着一头冷汗,还有呼吸,我们都要吓死了,就这吓得也不轻,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怪不得你气色变得这么差。”
    “别说了,叫医院来人接。”穆德厚说着就要去打电话。
    穆冰莹也察觉到身体越来越受影响了,就像是现在,胳膊都跟不是自己似的,变得麻酸沉重,勉强抬起来搂住孩子,既像是刚做了一场至少十个小时以上的大手术,又像是去跟人打了一夜的架。
    鼻尖还能闻到梦里浓重的血腥味。
    医院很快来人把穆冰莹接了过去,挂上了安定效果的盐水,再三检查过后,还是说疲劳过度,缺少睡眠,没什么别的大毛病,主要病根还是在心理上。
    “心理上?”董桂红守着女儿,“你不是这么想不开的人啊,长逸都说你回来后不会有事,你老担心什么?是不是心里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真不愧是知女莫若母。
    穆冰莹暗想,轻叹一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
    说完了之后,又道:“其实感觉我想去当战地作者的心,比不上留下来带阳阳的心,但就是每天晚上都梦魇,我也是弄不明白了。”
    董桂红不吭声,握着女儿的手,时不时叹口气。
    “还是担心长逸,另外你们也半年没见面了,一回来他就去了战场,都赶在一起,你心里比你以为的要担心得多。”王雨娟看着盐水瓶,“这能有用吗?你不是说吊过了没什么用吗。”
    “聊胜于无吧,主要还是心理问题。”穆冰莹转头看着乖乖坐在一边的儿子,“阳阳,不害怕,妈妈没事。”
    顾蔚阳两只小手抓着妈妈的袖子,突然说:“妈妈想爸爸。”
    别人说,穆冰莹都能像没事人一样稳住,表现得很轻松,儿子突然这么一说,她差点没绷住眼泪,急忙咬紧压根,忍住了喉间的酸涩,摸了摸儿子的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生怕一张嘴,就压不住那些酸涩,眼泪直接涌出来。
    她本来是能想得开,也一次次成功控制住情绪。
    但是日日夜夜做梦,梦到十次,甚至几十次顾长逸各种出事,心底的担心已经积累到不可想象的深重,只是知道去不了,不想让家里担心,才一直忍着。
    “那就去。”
    董桂红的话让病房骤然安静下来。
    穆冰莹转过头来看着她妈,董桂红坚定道:“不管你想去当战地作者,还是想着能见到长逸,想去就去,阳阳交给我,我们能在岛上带他,也能把他带回村里,哪怕去首都带都行,反正地都分了,冬天没什么要种的,也没什么要收的,有小慧在,不用担心孩子会不习惯,你放心去。”
    “那怎么能行啊。”王雨娟反对道:“战场上枪子都是不长眼的,一旦发生点什么事情,阳阳怎么办,长逸回来后又怎么办。”
    “不去,这样子梦魇下去,根本照顾不了阳阳,早上就把阳阳吓哭了,谁知道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事。”
    董桂红抓住女儿的手,“你想怎样就去做,这样耗着你身体,不行。”
    穆冰莹紧紧抿住嘴唇,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将头偏向一边,看着儿子担心害怕的小脸,心头忽然一松,有些枷锁瞬间打开了。
    她目前的状态,就算留下来,也确实照顾不好孩子 ,不如就顺着梦魇和心底的声音,去南疆看一看。
    “去吧。”
    穆江波突然也吭声了,“阳阳就放家里。”
    穆冰莹躺在枕头上点了点头,“过了年三十就去。”
    这个决定下完之后,当天晚上梦魇就消失了。
    一觉睡到天亮的穆冰莹,睁开眼睛都有些不习惯,还有些发怵。
    但这种怵,比起这些天经历的梦魇,就不算什么了。
    她是不太相信鬼神之说,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决定完了,心头压力和潜在压力都消失了,梦魇也就跟着消失了,才会睡得这么好。
    告诉家里人之后,董桂红更觉得自己做得对,没有觉得梦魇消失了就不让女儿去了,开始频繁去供销社买东西,给女儿上战场做准备。
    其实她也就知道多买些吃的喝的,具体真的要准备些什么,她还不是太清楚,于是打了电话给亲家母。
    翟洁玉最近一直跟着魏正奇奔跑于各地开会,年二十九晚上才刚刚回珠市,接到亲家母的电话,得知大儿媳妇要去战场,下意识就反对。
    在听完穆冰莹被梦魇折磨的情况后,当天晚上就和丈夫一起上了岛。
    等真正看到穆冰莹的人,翟洁玉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魏正奇问道:“冰莹,你是聪明孩子,真想好去南疆了?”
    穆冰莹点点头,“想好了,妈,魏叔,你们放心,我只会待在后方,不会往前线去挤。”
    “战场瞬息万变,即使是后方,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随时都可能转移阵地。”魏正奇见识多,不是没见过战地作者牺牲在战场上,此时看出穆冰莹去意已决,没有说出来吓她,嘱咐道:“你一定要跟紧我军后方医疗队,不要去跟特战营的后方医疗队,知道吗?”
    “魏叔,我记住了。”
    战地作者一般大部分都是军人,因为战场的文章都是发在解放军报刊上,再由报社转载,很少有普通人跑到战场上去采访,因此,这事还得魏叔或公公帮着安排她的行程。
    魏正奇继续嘱咐,把战场上能想到的事都和穆冰莹说了,翟洁玉也在一旁补充。
    明天就是大年夜了,这个年却注定没办法团圆。
    魏正奇即便是在岛上留宿,也是住到了有内部电话的宿舍楼,天一亮就赶往军区。
    穆冰莹连睡两晚上好觉,精神气恢复一半了,还是决定让父母回穆溪村过年,毕竟大院就公公一个人,既然在珠市,就不可能不过去一起吃饭。
    提前打了电话,一到码头就有车子来接她们。
    小陈这次开的是一辆带车斗的车子,把全家人一起接到大院。
    两边亲家见了好一顿寒暄后,顾昌巍表达了歉意,表示今年礼数做的不周全。
    “都到什么时候了,当然是国家大事为重。”董桂红说完又道:“亲家,您也得多注意身体,有个好身体,才能打胜仗。”
    她别的知道,但知道打仗不光是要上前线才叫忙,前线那些战士怎么安排过去,去多少,怎么打,哪天打,都得亲家这样的大领导去日夜商讨安排,压力一样重得很。
    两边继续聊了一会儿,得知顾昌巍晚上也不能在家过年,因为大年三十,是极有可能开战的时间,要在军区连夜候着。
    穆冰莹趁机说了要去战场的事。
    顾昌巍沉默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仍然一句反对话都没说,只是冲小胡招了招手,对着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胡听完跑到司令房间,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枪。
    顾昌巍接过枪,递给了穆冰莹,“冰莹,这是我曾经的老伙计,上了战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你身上有这东西,真正威胁生命时,再拿出来出其不意,一击制敌。”
    第206章
    从小在村里就见惯了枪, 这会儿穆冰莹心里虽然感动,但却不紧张害怕,接过□□,不等公公教, 就上膛退膛卸掉弹匣摆弄一番。
    看着大儿媳妇熟练的姿势, 顾昌巍很意外,脸上随即露出笑容, “你会开枪, 就省得我再教你了。”
    穆冰莹:“以前经常看到民兵队练枪,玩过空枪, 在岛上也天天看他们训练, 简单的懂一点。”
    顾昌巍放心点了点头,又从身上拿出一把军刀,“到了战场,万事小心, 跟着后方医疗队走,不要上前线。”
    穆冰莹保证之后,顾昌巍没再多说,安排小胡去打饭,说正好全家人齐了, 提前吃一顿年夜饭。
    1979年大年三十晚,隐让了十年的我军战士, 怒火一触即燃, 南疆战火随之燃起,两军正式交战。
    穆冰莹随部队文艺创作人员一起登上了前往南疆的火车。
    火车一路开停, 文艺创作者一直在增加。
    有和她一起一样的年轻人, 有比她年长一些的文职干部, 也有霜染鬓发,久经战火锤炼的老作者,大家满怀热忱与怒火,无所畏惧奔赴战场。
    路途时间虽长,但文艺创作者们聚在一起,从热核试验,谈到曾经的苏联专家,再到伟大领袖,老将军战士,战场上每个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战士与烈士,由此感发,念起了文章诗歌,激起了内心的澎湃,又谈到祖国美丽的地方,大兴安岭的秘密,察布查尔的草滩,伊犁河的滚滚流水……
    有一位曾经上过一次战场的政治部作者毛永望,性格很是开朗,当大家感到路疲软时,会引领大家一起唱军歌,歌曲还会跟着窗外的景色变换,让车厢里一直很热闹。
    还有一位解放军报刊摄影工作者,把大家合唱的照片拍下来,让战士们一起合影,还请穆冰莹往窗外看,给她单独拍了照片。
    这辆火车上,很多人是熟识,也有很多人在这趟路程里成为新的朋友,穆冰莹也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在与大家的交谈与倾听中,穆冰莹吸收良多,也逐渐褪去对家里孩子的担忧,全身心准备迎接战场。
    火车“叮铃咣当”行进三天三夜,终于到达桂省。
    穆冰莹背起包裹,跟随战士们一起爬上军车后厢。
    即使她尽量不去麻烦大家,大家还是让她先坐到了两旁的车板位置上,没有让她蹲在车厢里。
    穆冰莹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周围,就与战士们一起头挨着头,胳膊挤着胳膊前往战场。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太阳落山,深夜雾重,又到月亮逐渐消失,天边露出鱼肚白时,震耳欲聋的轰炸声,震醒了车厢里昏昏沉沉的战士们。
    穆冰莹也被惊醒,往车厢外看过去,只能看到荒野,没有想象中的伏击。
    战士们和老作者们都很镇定,为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解释:“这声音还远得很,我们现在去后方,安全得很。”
    随着忽近忽远的轰炸声,若有似无的硝烟味,车速变缓,外面传来语调紧张的各种声音。
    穆冰莹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没有腿软,坐了一夜钢板,再从车上爬下来,也没有腿软,但当站定看到后方医院时,她差点腿软跌在地上。
    两辆车厢一打开,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战士,血水横流,车厢绿漆已经染成了黑色,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
    医生护士与战士,迅速抬起担架救治,走进后方医院,状况比外面的车厢更加惨重,这是一处规模较大的后方医院,床位却已经全满,坚毅隐忍的战士无意识发出痛吟声,焦黑的五官,模糊的眼睛,残肢断臂,还有四面墙壁一排排坐在地上等待救治的伤员,让穆冰莹直观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小穆同志,你就待在这里,住宿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如果有意外,你要紧跟主任和护士长转移阵地。”负责接送他们的许指导员交代穆冰莹,“正常来说不会有意外,七天后我会回来。”
    “许指导员,战士们怎么吃住,我就怎么吃住,你不用多为我费心。”
    穆冰莹提起包裹,跟另外两个女作者找到了护士们休息的地方,这里是用布拦起了一个大厅,摆上了数张简易床铺,她们各自找了一张床铺放下后,就马不停蹄拿起笔和笔记本放进随身包里,来到前舱。
    一个小时后,穆冰莹刚熟悉好后方医院,发现一起随行的作者们都提着包裹往外走,忙追上前问道:“你们不留在这里?”
    “我们要去前线。”在火车上领唱的毛永望,看到穆冰莹惊讶的神色,一边走一边解释:“后方你们留下来就足够了,我们来这就是要跟随战士们一起战斗,炮火在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穆冰莹是真的惊讶,来之前不止听一个人说过,战地作者都要待在后方,不能跟着上前线,结果现在除了她和另外两名女作者,还有三名男作者留在这里,其他几十名文艺创作人员全都背着背包上了军车。
    不等穆冰莹反应,毛永望将背包扔到车厢里,就又爬上了车,“我们都是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做,还有前辈跟着战士步行上百里路,时刻处于战斗中心,只有真正向着战火飞奔,跟着炮车前进,参与到艰苦的战斗中,忍饥挨饿,流血流汗,才能写出感染九亿人民的好诗句和好文章。”
    装着战地作者的大箱板车远去,扬起一片尘土,穆冰莹怔神在原地许久,当听到车声再次响起,医生护士匆忙赶出来迎接,知道又有一车伤员到了。
    穆冰莹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几秒之后,装进斜跨的军包里,转身大步朝着军车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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