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渐渐笑起来,向后贴在他怀里,“你说得真容易。”
    “有什么?再难能难得过官场上的事情?”董墨笑笑,凑到她耳根处,含混的嗓子里吐出浓浓的缱.绻,“眼下我有桩难事,你得帮帮我。”
    “什么事?”梦迢惊着回眼。
    却给他在后头顶了一下,“这桩事。”
    戳得她腰发软,一下坐不稳,向后倒了倒。董墨将她打横抱起来,往卧房去,“趁着我还得空,下晌又要走了。”
    梦迢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有些不满,两只眼幽幽怨怨地从枕上仰睇着,“这里到臬司衙门也不近呢,你这样来来回回的,在家也呆不了几时,还不如不回来。”
    “嗯?”他业已剥开了她半边衣襟,听见这话,抽出手,又给掩上了,“那我睡一觉好了,养养精神,正好今晚要熬个大夜。”
    梦迢感到心口一阵突兀的空虚,很不适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也不好意思说话,只管幽咽地看着他。他恶劣地笑一声,又把手放回去。梦迢又觉得光太刺眼了,唯恐面上的表情给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有这个爱好,喜欢盯着她的表情,说些很没廉耻的话取笑她,有时候那些词都倾向于有些侮.辱的意思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又只是单纯的打趣,他好像喜欢看她在他的作弄下发窘似的,有种与衣冠齐楚时完全相反的顽皮。
    她央求道:“把帐子撒下来。”
    “不撒了吧,费事。”
    梦迢知道他不安好心,死活不依,“撒下来。”
    董墨只得跪起来放帐子,回头再看她,光线暗下来,透着一点含糊黯淡的红,笼着她白的皮肤,像染了层淡淡的胭脂,衬得这副瘦窄的身.子格外软,蛊惑着他的心越来越胀。
    等他的呼吸像日落慢慢平息,挂起帐,窗外仍旧秋高气爽。他的精神比刚回来时还好,套上衣裳坐在床沿上将梦迢搂起来亲了一阵,动作很轻,“我要走了,你睡一会吧。”
    梦迢倏然觉得他们像在偷.情,时间很赶,他匆匆的来,又要匆匆的走。她咯咯地笑软在他肩上,“你像偷别人家的媳妇似的。”
    董墨楞了楞,笑着摸到被子里捏了她一把,“乱说。我去了。”
    梦迢来不及起身送他,拥着被子望着他走。他在帘下回首看了她一会才走出去。帘子坠下来,里里外外地晃荡几回,寂寞便如潮,从底下一浪一浪地涌进屋内。
    因为方才有过一段庞然浩壮的快乐,这种寂寞就显得更加空虚了。
    这厢董墨到衙,与柳朝如商议夜审孟玉之事,要赶在节前落定此案。其他涉案官员,不论是不是难啃的骨头,都啃下来了,只将孟玉留在了最后。
    柳朝如见董墨在内堂里发愁,将一应卷宗翻了一遍,宽慰他道:“别人该说的都说了,他就是想狡辩也没用,你还担心什么?”
    董墨回想起那回孟玉在牢中说的话,苦笑了一下,“我担心他一句都不辩,他恐怕是在等京里的消息。”
    “京里不是有谕旨,叫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么?”
    “可咱们只是办案,最终定罪,得看内阁与皇上的意思。”
    柳朝如走到门首,吩咐差役进来掌灯,踱步回来,“内阁现如今是你家老太爷做主,你不知道他的意思?”
    董墨默了默,睫毛的浓影垂在面上,瑟瑟地抖了抖,又是个苦笑,“迄今我家老太爷还没来过信,我哪里能知道他的意思。怕只怕……”
    “什么?”
    “算了,没什么。”董墨抬起脸,敛去一点委顿,重整出凛肃的眼色,“你先到大堂去吧,叫他们带孟玉。”
    给董墨料得准了,孟玉果然问什么答什么,臬司衙门那位主审全大人一番惊诧,落后笑靠在椅上,两手相扣在腹前,“孟大人连辩也不替自己辩一句?”
    孟玉手脚皆戴镣铐,翛然一动,便哗啦啦作响,“有什么可辩的?我想这么久才想起来审我,一定在前头把该审的人都审过了。董巡抚从前在都察院办案,一向是办得铁证如山,没有一环扣一环的供词证据,我想他是不会叫提审我的。”
    说着往正案后头的屏风望了望。里头的人影一晃,董墨笑着出来,走到另一张椅上去坐,“孟大人如何与官商私合,、盗卖私盐的事既然都说清楚了,不如,再说说你挣来的这些银子的去向。”
    孟玉坐在堂中一根梳背椅上,头发散乱,肩背往一边歪斜着,懒懒散散的,“自然是花销了。”
    “前后几年,几百百万的亏空,孟大人都花到哪里去了?”董墨笑道:“孟大人府上的开销再大,也大不到这个地步吧。”
    孟玉知道他想问什么,正暗中了他的胸怀,抬额一笑,“当然花不了那么多,多半孝敬给了朝廷里的某些人。”
    董墨凛着眼,刹那有些忐忑,“哪些人?”
    “户部侍郎,楚沛。”
    这回答在预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董墨心内益发明白,孟玉所投靠山必定是与楚沛为敌之人,而满朝文武,属家中老太爷与新任的娄大人最是将楚沛视为眼中钉。他或者另投了他们其中一个,又或者,与这两人都有瓜葛。
    不论哪种可能,都说明当今朝廷没有明确的是非,只有纠葛的利益。董墨登时委顿无力,胸中压着沉闷的气。他拔座起来,对全大人与柳朝如吩咐,“你们接着问,把详细的账目问出来。”
    问到天亮,全大人派人往孟宅内查抄孟玉贿官的明细账,柳朝如则将厚厚的供状呈去董墨案上,笑道:“孟玉像是早预备供出楚沛似的,事无巨细,连几年前的旧账都想也不想的说出来了,记得好生清楚。你觉得,他是不是就等着咱们今日问他这些话?”
    案上的火苗子还在细碎地颤动,门首的天却逐寸亮起来。董墨歪欹在太师椅上,翘着腿,眼向地上垂着,还以为他在打瞌睡。
    谁知静了良久,他把身子歪向另一边,吁了一声,“看来我家老太爷是把我当做辖制孟玉的一颗棋了,我在底下对孟玉步步紧逼,他老人家在上头对他施恩许诺,把孟玉夹在当中,他就是不说也得说。”
    “可说了这些事,孟玉更是难逃罪责啊。”
    “他不说也难逃。”董墨抬起惺忪的眼皮,“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赌一把,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柳朝如暗转心思,“你的意思,你家老太爷在上头,会替他开罪?”
    “在内阁眼中,像孟玉这些人,不过是些小喽啰,要杀他们容易,要放他们也容易,重拿轻放,朝廷一贯的作风。我担心的,是要用他们。”
    “用这样的贪吏?”
    “贪,正是他们的可用之处。”
    柳朝如一时激愤,竟忘了说的是董墨的祖父,“那岂不是朝纲不正!上头那些人又与楚沛有何区别?”
    董墨笑了几声,而后颓然地摆了摆袖,“我也希望是我多心。不说了,我来拟奏疏,你把一干供状都整理出来,呈递朝廷,看朝廷里怎么定吧。这也不是你我就能裁夺的。”
    柳朝如在案前怔了片刻,胸中无限闷郁。暗里窥了窥董墨,他在伏案写奏疏,低着脸看不清表情。
    但柳朝如想,他一定比他还失望,他不过是地方小卒,董墨却离朝堂那样近。何况那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傅,是他的祖父,他既看着朝臣的变节,也见证了尊长的沦落。
    好在他似乎失望惯了,因此没有声嘶力竭的指责,只有目中一点星辉沉寂陨落。
    日月更迭不倦,没一会,天色大亮。梦迢由卧房整衣出来,见桌上业已摆出早饭。斜春迎面笑着过来,“我刚使人去请老太太与梅姑娘一齐过来用饭,一会就到。老太太与梅姑娘和姑娘一个样子,都起得晚,看来姑娘懒床这习性,是跟老太太学的。”
    梦迢面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弯腰抱起猫儿,把脸藏在猫儿的脑袋后头,“我娘真是的,在这里还起得这样晚,叫你们瞧笑话。”
    “嗳,姑娘可别这样说,我不是笑话,就是随口一句。姑娘要是这样多心,我往后可不敢同姑娘说笑了。要我说起得晚才好呢,起得晚恰恰说明老太太在我们这里住得惯啊,说明我们这些底下人没有招呼不周。”
    梦迢心里霎时暖融融的,放下猫儿笑了笑,坐到饭桌上去,“斜春,你真是好,怪道章平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你。你坐下来,一齐吃,反正章平也不在家。”
    斜春推脱了几句,辞不过,只好安席。不一时老太太与梅卿也一齐过来,这一顿饭倒吃得热闹。
    梦迢犹豫着该不该引她们去见蔻痕,按理说该打个照面的,但细算起来,又不知两边的人该以什么身份来照这个面。
    老太太也不乐意去见,端着饭碗乜道:“按说我是长辈,要见也该她来见我,没到我跑去拜见她。不去了,她要来见就见,不来我也不想见,也没要紧,我又不赶着巴结她。”
    老太太因不看好梦迢与董墨的事,因此待他的那名门望族的家门,也十分冷淡从容。梅卿想着从中又捞不到什么好处,也站在老太太这一边,讽着梦迢,“姐什么时候把架子放得这样低?从前那么些太太奶奶,官再高权再大的你也不放在眼里,不过面上客套客套。如今怎么怕起她来?”
    梦迢说也说不清,总之在蔻痕跟前很有些局促,生怕哪里失礼不好。
    细一想,倒不全然是董墨的干系,还有些吊诡的异想,仿佛蔻痕是妇女堆里的总领袖,胭脂界的总把头,哪个女人好不好,是不是个合格的女人,是蔻痕说了算的。
    她搁下碗来低声抱怨,“你们不知道他那个二姐,很有些摄人,比咱们从前见的那些太太奶奶都不一样。话不多,只拿一双眼睛淡淡的看着你,像是拿了把尺头比在你身上,哪一寸高了哪一寸低了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梅卿不禁吭吭笑起来,“那就更不用去见她了,咱们这样不规矩的女人被她那样看一看,岂不是没活路了?我才懒得去找这份气受。何况我和娘又不与她相干,既不沾她的光又不受她的恩,没道理给她评头论足的。”
    梦迢暗暗一想,也好,撞见就罢了,撞不见也犯不上刻意去。横竖她与董墨还未成亲,还算不得是一门亲戚。
    但有时候命运很奇怪,喜欢把原不相干的人撞到一块去。有的人撞到一处,产生的是一段团圆美满的故事。而有的人撞到一处,是撞破一面镜子,满地支离破碎,又或是灯笼上蹦出一点火星,噗嗤噗嗤烧掉了外头漂亮的绢布,剩下个黑魆魆的空架子。
    作者有话说:
    应该在一周左右会正文完结,绝不会是烂尾或者潦草结局,结局只是在我认为合适的地方。
    番外才会写回到北京的事。
    第74章 有憾生(四)
    含含糊糊的混过去两日, 再两日就是中秋了。衙门里的事情要赶在节前了结,节后只安心等朝廷的旨意, 因此愈发有得忙。
    柳朝如听董墨说老太太与梅卿到清雨园暂住, 便与董墨约定,他先回家换衣裳,再赶到清雨园探望家人, 两人一同返衙。
    比及午晌来时,柳朝如顺道在街上买了些节礼, 是一包月团饼, 几样果脯点心。
    进园小厮来报, 梦迢使梅卿去接。梅卿瞧见他手上提的几包东西, 只觉寒酸, 走在身边低着声埋怨, “你要么就不要带东西来,带也带点好东西。你瞧这园子里, 缺你那几包破点心?”
    柳朝如提在眼前,不以为意地笑着,“这就是个节礼心意, 我就是抬现银子来, 章平也不缺, 也不见得喜欢。”
    梅卿乜他一眼, “别人家里,我不好和你吵。”
    引到董墨那屋的洞门前,梅卿站定, “姐姐在我们住那边与我和娘说话, 董大人独在屋里。你自己进去。”
    柳朝如解下小包果脯来交与她, “这是给岳母带的杏脯, 你拿去。”
    梅卿拿一双恨眼冷蛰蛰地看着他,待接不接的站了半晌。柳朝如早给这目光看习惯了,也不甚在意,将东西又向前递了递,“岳母一向喜欢吃这家铺子的杏脯,我今日去买时,不剩许多了,辛而掌柜知道我要去买,先留下这包好的给我。”
    梅卿到底接了过来,他又嘱咐,“你明日若得空,回家去瞧瞧,放潼山一人在看家我有些不放心,仔细他点灯不留神烧了我的书。”
    梅卿爱答不理地应了声,暨往那边屋里。杏铺拿在手里,好像会咬人,由她的指端噬到心。她的心还剩多少?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反正知觉已经麻钝。
    隔日梅卿借了这园里的马车,要坐着回家去瞧一瞧。老太太与梦迢逛着送她出门,不想却在园中撞见邝秋生回来。老远的瞧见穿着身牙白织金锦圆领袍,额上去了孝,只是仍用素白的带子缠髻。
    老太太眼前一亮,朝那路上递递下巴,因问梦迢,“那人是谁?”
    梦迢望过去,笑说:“章平的二姐夫,董家的二姑爷,在北京太医院任院判。也是京中的世家子弟,章平说,与他们董家是世交。”
    说话的功夫,但见秋生由那小径上踅来,走到这面假山来。秋生因在济南有两位旧日同科,整日伙同两位朋友出门领略济南风光,时时不在园中。若在家中,必然要问董墨。
    这下在假山前撞见,又向梦迢作揖问起董墨来,“梦姑娘,不知舅兄的公事忙完了没有,在不在家?我正有事要向他讨教呢。”
    梦迢笑着福身还礼,“不巧了,他昨夜到是回家来的,大早上又走了。他说要赶在节前把事情了结,节后只等朝廷的旨意,约莫明日就事毕回家来了。二姑爷有什么要紧事,我可以使小厮到衙门里去传话。”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等他在家再请教吧。姑娘这是往里去?”
    “我送我妹子回家去。”
    秋生便往边上侧身让一让。这一处地方正是靠着假山的池塘岸边,假山是几块庞然嶙峋的太湖石相叠而成,向池塘这面凿出的一条逼仄坎坷的路径。这一让,便看清梦迢身后的两个人,原以为是跟着的丫头,不想却是那日在梦迢屋外看见过的那个女人。
    那一面之缘秋生犹记心头,此番撞见,不忍错过,便问梦迢,“这两位是?”
    梦迢向假山石壁上侧身让了让,将梅卿与老太太让上前来引荐,“这是我母亲梦氏,这是我妹子梦梅卿,她们到这里来过中秋。这位是邝家姑爷。”
    秋生上前半步向老太太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老太太纳福,您住在这里,晚辈却未及拜见,实在失礼,万望恕罪。”
    老太太略略点头,笑说客气。秋生又调转腰板,向梅卿躬了躬,音调转得轻柔,“小姐有礼。”
    梅卿微微屈身回礼,习惯了处处暗逗,途中对上他的眼,便忍不住婉媚风流。秋生心倏地跳乱了几下,真是醉倒玉壶别有春,一时竟有些呆住。
    直到梦迢喊他,他才想起来侧身让行。谁知石头不平,梅卿一个趔趄,险些要滑到池塘里去。说时迟那时快,秋生一把搀住她的胳膊,急道:“小姐当心!”
    那胳膊上的软肉在他掌心里颤一颤,恍惚电光闪过,照进他心里去。
    梅卿忙正了身,垂下手来道谢。秋生让了一行过去,还久久地侧身望着。后头小厮等了会,笑着上来玩笑提醒,“爷,别想了,人家是嫁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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