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奇怪,因为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没有发生变化。秦芜仍是每日去主殿祈福,白衣的僧人也依旧整日坐在床榻上念经。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原本就空旷的山神殿似乎一下又冷清了下来。
    究竟是为什么呢?
    某一天早上,她走进秦芜的屋里,见她如往日那样对镜梳妆的时候,像是福至心灵一般,开口问道:“芜姐姐,你最近为什么不笑了?”
    秦芜愣了一愣,她大约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小拙却盯着她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拍手道:“你不像前些日子时那么笑了!”她说完这话,又想起什么似的抱怨道,“还有偏殿的那个和尚,我这两天去给他送饭,他总是在床上打坐,看也不看我一眼。前些日子的时候,我每次去他还总是一副在等着什么人来的样子,瞧着可有生气的多。”
    秦芜听见她这絮絮叨叨的抱怨,神色却不由得显出几分怔忪。
    也是,无论是谁,叫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了,无论对方是否接受谢意,总要想着能够当面道一次谢的。
    山禁解开那日,全城的人都要去码头参加庆典,就连小拙和嬷嬷也不例外。僧人来和她辞行,他要趁着夜色出海,从北边的望海崖坐船离开。
    一时这山神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秦芜看着叫烛火投射在门上的人影,年轻的僧人穿着宽大的僧袍双手合十站在屋外,她捏紧了衣袖下的手指,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听他良久才道:“佛不渡人人自渡,愿姑娘早渡苦海。”
    说完他站在门外,双手合十朝着屋内弯了下腰,随即转身离开了门廊,门上的影子消失了脚步声也终于渐不可闻。
    秦芜松开了衣袖下攥紧的手,忽然间失声苦笑起来。他果然知道,他一直知道那天她去望海崖是要干什么。他与她讲了三个月的经书,劝她放下,劝她万物有常,生生不息,不要轻易堕入心魔。
    可他一个出家人尚且渡不了她,却要她自渡。
    秦芜直愣愣地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些透不过气,这屋子就像困住了她的那座山,终于叫她感到难以忍受,到底快步推门走到了后殿。
    亭中点着灯笼,她缓步走上台阶,看着桌上那些原封不动的经文,忽然间失了力气一般恸哭起来。
    她转身跑出了神殿,朝望海崖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等终于到了岸边时,却见海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拍打着岸边。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岸边,望着月光下的大海。
    这不是她第一次到望海崖来了,从她来到山神殿开始,从她失却了自由困在这逃不出的青山中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在悄无声息地被这座山吞没。
    但是没有人救她,没有人听见她在无声无息地滑向死亡,唯一发现了这件事的人,是那个从海上来的和尚。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夜里独自一人去海边,海水的波涛如同深海的低语一遍遍呼唤着她。到那里去吧,大海广阔无边,会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
    遇见雪月的那天晚上,是她走得离岸边最远的一回,海水几乎已经漫过她的胸口,挤压着她吐出的每一口呼吸。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抓住了她的衣裙。
    那个漂浮在海上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的僧人抓住了她,多可笑,他自己尚且不能自渡,却还想要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渡她。
    秦芜走神间忽然感到有人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她这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不知不觉走进了海里,她茫茫然地回过头,看见本该已经离开的僧人站在身后,海水打湿了他的僧袍,月光照在他身上,叫他在这一刻看上去无比圣洁。可是月光下,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满是痛惜,还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叫他如皎月蒙上乌云,从未如此显得像是一个凡人。
    他比他留在那些经文纸页上的文字还要俊秀,比那些曾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模样还要出尘。但此时他的声音夹着浪声,低声喝问她:“你要干什么?”
    秦芜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她温柔的目光中忽然间盈满了泪水,眼睫轻轻一颤,泪水便如珍珠一般滑落下来。
    她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袍,颤抖着向他贴紧了一些,终于忍不住用微弱的气声向他求救:“你救了我一次,能不能再救我一次?”
    雪月愣在原地,他想起他来到兰泽的那天晚上,月光下女子一步步走向大海的身影。
    她救了他,他也救了她。
    现在她问他能不能再救她一次。
    秦芜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只能徒劳地扬起头将冰冷的嘴唇贴上他的唇角,求救一般在寒冷的海水中抱紧了他。
    僧人在月下闭上了颤动的眼睫,明月落进了海里,她是摩登伽女,也是他的西方佛陀,她低声对他说:“你要取经成佛,你要化众生苦厄,你要救我、渡我、解我心魔。”
    第116章 同行人
    噼里啪啦的火堆上烤着野兔, 油水滴到了木柴上,升起一股白烟,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扑鼻的香气。
    火堆旁坐着两个沉默的男人, 卫嘉玉接过身旁人递过来的一块兔肉,低声道了句谢。闻朔拿着木棍的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来。
    “你怎么会来这儿?”闻朔问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卫嘉玉挑了几件重要的, 将他们从沂山到兰泽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与他简单地说了一遍。闻朔显然也没想到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尤其是听到封鸣的死讯时,更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勉力平定了一番心绪, 才开口问道:“你说小满学了千秋定?”
    “不错, ”谈到此事, 卫嘉玉敛容端坐正色道, “你来兰泽可是为了解她身上的毒?”
    闻朔并未否认:“这的确是我回兰泽的目的之一。”
    卫嘉玉又继续追问:“这兰泽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兰泽山主为何要杀小满,你当年离家是否也和兰泽有关?”
    闻朔见状似是愣了一愣, 片刻后又笑了起来:“你的性子倒是坦率了许多。”
    卫嘉玉垂下眼,知道他指的什么。他从小早慧, 许多事情宁愿自己想也不愿开口问,因为怕问来的答案与他想的一样。
    他很怕失望, 因为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了。起码在一年前的沂山, 他若是见到了眼前的人,就绝不会问对方当年为何要抛下他们离家这种问题。
    好在闻朔说完这一句并未往下深究, 他只是低着头又往火堆里添了几块木柴, 过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你如今应该已经知道小满的娘亲便是我师妹秦芜了?”
    秦芜是和闻朔是一同在幼时被兰泽山主选中的弟子。
    每隔几年, 山中会挑选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送入山中培养, 闻朔自打有记忆起, 便生活在小山城里。之后他被山主收为弟子, 进入青龙部,习得了秋水剑诀中的丘山陷一式。
    兰泽山主早年共收过四名弟子,分别是闻朔、秦芜、金九宵和封鸣。
    秋水剑诀共四式,四名弟子各习其一。闻朔记得当年山主传授他丘山陷时曾说过,只有兰泽山主才有资格学完整部秋水剑诀,所以最先习得所有剑诀的,便能成为下一任兰泽山山主,继承他的衣钵。
    可是闻朔学完丘山陷后,再不见师父传授他第二式。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他的丘山陷练得还不够,因此一直勤学苦练,想要早日叫师父满意。
    但终于有一天,他和师弟外出巡山时,向来沉默寡言的三师弟趁他不备,从背后出手偷袭了他。闻朔虽侥幸避开了致命处,但终归还是受了重伤。
    望着闻朔不可思议的目光,金九宵咬牙道:“师兄,你还不明白吗?师父说过,最先习得整部剑诀者,便是下一任兰泽山主。可是这么多年,你我四人谁得师父传授了第二式?”
    闻朔捂着伤口,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恍然间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可是他仍不肯相信,沉声问道:“所以你要杀我?”
    金九宵握剑的手一紧,面上也显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可是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闻朔手里的那把闻道上,眼神微微一黯,又发狠道:“这山中谁不知道师父最看重你,今日我不杀你,他日等你明白过来,也会反过来杀我……”
    “我不会!”闻朔原本还能勉强镇定着神色,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面色一变,立即想也不想矢口否认。
    金九宵听见这话,却惨笑道:“你何必自欺欺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我师兄弟几个,哪个是甘于久居人下的?便说师父自己,你以为他就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他这样说着,目光又渐渐坚定起来:“你死了,我才能习得丘山陷拿到青龙令,师兄你不要怪我。”
    闻朔看着他逐渐变得陌生的神情,内心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终于彻底地失却了。
    四个师兄弟中,金九宵是最多思多虑的一个,他幼时身材瘦弱,入修罗殿几回都差点出不来,但是靠着一股狠劲,硬是拼杀出了一条血路。闻朔记得那时候,他见这瘦弱少年被众人排挤,曾主动上前分过他半个烧饼,还拍着肩膀要他不必担心,自己会带他从这儿出去。那时候的少年手里拿着半个烧饼怔怔地看着他,低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在那次修罗殿的最后一道考验里,少年拼死替他挡下了身后的一剑,最后是闻朔背着他将他从修罗殿里带了出来。
    现如今,那个替他从身后挡过剑的少年,反过来成了那把从身后刺向他的剑。
    闻道刺穿了对方胸口的那一刻,闻朔几乎也再握不住剑,脱力一般靠坐在一旁的树上。
    金九宵躺在一旁,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刻也想起了二人曾经从修罗殿一块出来时的景象。
    “那次我是故意替你挡的那一剑……”他侧过头,看着坐在一旁神情灰败的男人,自嘲似的牵着唇角笑起来。鲜血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喉管,叫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如同随时都要咽下最后一口气。
    闻朔沉默地俯身托起了他的脖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稍稍好过一些,又听怀里的人断断续续道:“从你给我那半个烧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人。我一个人出不了修罗殿……替你挡那一剑,你就必定不会扔下我。”
    “我知道。”闻朔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修罗殿那次虽然凶险,但是凭着他的本事未必躲不过那身后的一剑。他猜到了金九宵的心思,可是就算没有他舍命相替的那一剑,他也会带着少年出去:“我早就答应过会带你离开修罗殿。”
    金九宵也笑起来,他闭着眼睛低声道:“我知道,可我不敢信人……”
    他不敢信人,所以年少时修罗殿不肯信闻朔不会抛下他;他不敢信人,所以如今也不肯信闻朔将来不会杀他。
    他笑着笑着眼里便滑下一滴泪,最后的最后,他靠在男子怀里低声道:“师兄,你有许多好,唯一的弱点便是不够狠心……我知道,师父也知道。”
    闻朔闭上眼,听他说完这话之后,渐渐没了呼吸,人也冷了下来。
    他心中忽然间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和绝望,这股铺天盖地而来的怒气如同头顶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于是,他只能骑上马,快马加鞭地朝着小山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这一路上他的心头乱糟糟的,他只知道他要去见师父,他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个清楚。他想证明金九宵说得不对,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师父的本意根本不是如此。若是这样,他就跪在师父面前,痛哭一场,告诉他是自己杀了师弟。师父或许会震怒,或许将他痛骂一顿,废了他一身武功,或是一剑杀了他……都好,总好过现在这样。
    闻朔一路骑马冲进了小山城,城中的白虎狼卫见到他半身是血的回来,纷纷上前想要拦住他。可是闻朔将马绳一勒,马儿扬起前蹄,高高跃起,一下就跃过了人群,朝着中庭飞奔而去。
    山主站在主殿的高台上,听见声音低头看了过来。
    闻朔仰起头要说什么,可是撞见对方了然又平静的目光时,便发现许多话都不必再问了。他知道自己今日和师弟一同外出巡山,见自己这样满身是血地回来却毫不意外,可见也早已猜到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闻朔忽然觉得自己可悲可笑,他握着手中的白虎令,对着站在主殿前的人高声道:“金九宵已死于我手,白虎令也归于囊中,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高台上的人一言不发,最后四周的白虎狼卫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又目无一切地调转马头,离开了小山城。
    金九宵死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没有出去见人。
    直到秦芜上门来探望他,她并不知道金九宵真正的死因,山主只说二人一同出去巡山,在外面碰到了意外。秦芜以为他是为师弟的死而自责,于是开口劝解了一番。
    闻朔看着她一无所知的神色,忽然感到开不了口。不单单是因为他亲手杀了金九宵,还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金九宵说得对,怀疑就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便再难拔除。
    他如今看着秦芜,只想着她猜到师父说的那些话的用意了吗?她是如何想的呢?即使她不想杀他,他也必然不会为了秋水剑诀对她动手,可她若是知道三师弟是被自己所杀,她真的还能够心无芥蒂地相信自己吗?
    起码今天,杀了金九宵的人要是秦芜,他必定不能像过去那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面对她了。
    只有一个人能习得整部秋水剑诀,金九宵是第一个参透了这句话背后含义的人。可他这么聪明,为什么第一个要选闻朔先下手,他明知道闻朔是四个师兄弟中武功最好一个。
    “师兄,你有许多好,唯一的弱点便是不够狠心……我知道,师父也知道。”
    他临死前说的最后这句话又浮现在闻朔耳边。
    他们联手逼着他走上这条无情道,凡为兰泽山主者,必要无情无爱,无牵无挂,无师无友,方得一颗不悲不喜、不惊不辱、不移不转之心。
    闻朔陷入了茫然中,可这份苦闷与茫然又无人可以言说。一个月后,他还是回到了小山城,山主似乎一早就料到了他会回来,见到他时并无一句指责。只将白虎部交给了他,擢升他为青龙主,并将万川归一式教给了他。
    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闻朔本就是他们中最得山主看重的弟子,他头一个习得秋水剑诀第二式早就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下任兰泽山主。
    年纪最小的师弟也来祝贺了他,闻朔听封鸣口中虽不服气地嚷着自己将来必定很快也会追上来,但眼里却全是对他这个师兄的崇敬之情,忽然感到心情无比沉重。
    等他成为兰泽山主的那一天,他也会杀了封鸣还有秦芜吗?
    这个念头折磨着他,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抛下所有东西逃离这个地方。
    ……
    闻朔的前半生始终在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兰泽逃到长安,从长安逃到沂山,又从沂山回到了兰泽。
    可是那些他极力想要摆脱的东西并没有真正叫他放下过,所以他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面对那些他逃避不了的东西。
    木柴渐渐燃尽了,闻朔说完这些事情之后,火堆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随着这些往事被揭开,卫嘉玉并未感觉到自己又宽宥了眼前的人几分,但是他的确感觉到自己更了解了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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