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床头柜上摞着的书这段时日以来这憨子就从来没碰过,相比起文字,这人对电视啊短视频这种会动的影音内容感兴趣得多。
    “嘿嘿,这只是原因之一嘛。”
    郑海川也不在意自己的借口被祁聿戳破,傻憨憨地一笑,“我其实就是看不进去,加上我们老师特别凶,我那么笨天天挨骂,就更不想学了。”
    这时恰是黄昏入夜时分,城中村里渐渐暗了下来。
    路灯影影绰绰投下灯影,照得清行人的轮廓,却照不了屯街塞巷的居民们往来间的举手投足。
    天气入了秋,郑海川还不怕冷地穿着短袖,祁聿已披上了薄风衣。此时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祁聿在长袖下堂而皇之地捏住郑海川的手,也没有人注意。
    “不喜欢读书,喜欢拧钢筋?”
    祁聿其实在对这人动了心思之后,就心疼起郑海川的工作来。每时每刻都在吃苦,也不知这憨子为什么干得那么起劲。
    “也谈不上吧。就是觉得拧起来还挺顺手的。”郑海川又憨笑一声,“那时候我哥刚和嫂子离婚……其实家里之前就为着彩礼掏光了钱,后来又要养小禾苗,反正大哥手里是没余粮的。”
    “我本来在镇里的饭店当学徒,马上就要出师了的。但我这种水平和资历,要想当个饭店掌勺还得熬好几年,给不了家里一点帮助……后来干脆就跟大哥去干工地了。”
    郑海川说得洒脱,但祁聿还是从他嘴里听出了一点微小的遗憾。
    “想当厨子?”他捏了捏身旁人的指腹。
    指腹粗粝,甲盖边还带着倒刺,可这人做得饭却是精细好吃。
    “……再说吧。”郑海川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
    他趁着周围没人注意,也拽了拽祁聿的手指,然后冲他咧开一口大白牙,“其实我就是还挺爱看别人吃我做的菜那种觉得好吃的表情的,哈哈!做不做厨子都行,反正在家里也能给你和禾苗儿做嘛!”
    他眉目洒脱,却看得祁聿心中一动。
    “嗯。”
    祁聿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只是将这事放在了心里。
    等两人慢悠悠走回老楼,竟然发现一楼楼梯间的裁缝摊子突然空了。
    并不是红姐不在,而是完完全全所有的裁缝用具都被收了起来,只留下空荡荡的三角空间。
    郑海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跑去咚咚咚地敲红姐家的门。他等了好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但开门的也不是红姐,竟然是一个纹着花臂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长相平平无奇,身着一身让郑海川眼熟的蓝色,挽起袖子的胳膊上则纹了一朵大红花,非常醒目。
    “干嘛?”
    李飞本来正在屋里享受软玉温香呢,骤然被打扰显得气息凶恶。但等他看见跟在郑海川身后的祁聿,脸色立马变好了,“唷,大侄儿。好久不见啊!”
    “……飞叔。”祁聿将郑海川拉到身后,不咸不淡地和男人打了声招呼,“看来还真转正成红姨夫了?”
    李飞眉开眼笑,表情非常明显嘚瑟:“那当然!”
    自上回李飞在巷子里和他一起对付癞头陈,也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了,不过祁聿并没有忘了这人。李飞这个人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常年混迹在城中村还能有一帮兄弟聚首的,并不是简单人物。
    更何况祁聿的记性很好,他还记得当年李飞和红姐闹掰之前,是怎么气势汹汹拎着钢棍去找那些地头蛇麻烦的。
    不过俗话说得好,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人能栓得住,栓李飞的绳子显然在屋主人红姐手里。
    屋里似乎正在做菜,钻出来一阵诱人的麻辣香。红姐将厨房灶上的火关到最小,这才走了出来,抬脚将李飞踹到一旁。
    李飞竟半点没生气,还腆着脸给红姐系好了围裙,才把门让给她。
    “小禾苗怎么样?”
    年近半百的女人早已没有年轻时的好颜色,就连当初时髦纹上的眼线也显出劣质的鸦青。但如若仔细看,她往日里眼角眉梢下拉的纹路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而原本瘦削嶙峋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风韵,显出一种成熟女人的风情。
    “手术挺成功的。”郑海川回道,“等一个月应该就能出院。”
    “那感情好,那天差点吓死我!”
    红姐点了点郑海川,教训道,“你这个当叔叔的也是,小孩子很容易磕磕碰碰的,平时得看牢知道不!”
    说着她也没放过一旁的祁聿,“还有你,堂堂大医生呢,咋还搞到要做手术这么严重的地步?!”
    专业上的术语祁聿也懒得解释,干脆闭嘴听训。他和郑海川都没有什么女性长辈,此刻红姐的念叨听在他们耳朵里倒也不觉烦,反而有种格外的亲切。
    “好了,年轻人嘛,不懂的多。改天咱们去看看小禾苗?”
    李飞最近常常来老楼这边,当然也见过不少次郑嘉禾。对于这个乖乖陪红姐呆在楼梯间的小家伙,他心里也是喜欢得紧。
    “你好意思说他们?”见被插话,红姐立马将矛头对准了李飞,“你以为你年轻的时候好到哪儿去?你要懂事当初也不会……”
    似乎忆起了什么令人躁烦的往事,红的说话声不由得也变得有些尖利起来。李飞见状忙将人抱住,“嘘——嘘——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没事了,以后我都陪着你,让你出气……”他语气低缓温沉,一直道着歉,一点不在意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对女人的在意和低身下气。
    郑海川和祁聿见状也不好多留,安静地打算上楼回家。
    但红姐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扯了李飞一把,李飞忙将刚进屋拿的东西递给了祁聿。
    “咳,那啥,过几天在隔壁酒家定了几张桌子,请你们吃顿饭。”
    红姐没有多说,只斜眼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对两个小年轻道,“不是我要请,他想请的。你们有时间就来吃。”
    第108章 红玫瑰
    郑海川直到回祁聿屋里坐下,都还在翻着手上的请柬看。
    虽说老爹走了隔壁屋空了下来,但郑海川也没提要搬回去。一是他想着过段时间大哥和禾苗儿就要出院,到时候再倒腾一遍太麻烦,二是他怕他家媳妇儿又莫名生气。
    咳,虽说有句西南俗话叫耙耳朵,但郑海川觉得自己不是耳朵耙,他纯属对媳妇儿好!
    “这算结婚请帖吗?”
    郑海川还是以前在镇上饭店当学徒时收到过一次店里墩子的婚柬。但那时候他们轮班忙,郑海川只随了两百块的礼,连婚礼现场都没去看过。
    “一半一半吧。”
    祁聿回房脱了风衣,走到沙发边抽过请柬翻看了下,“肯定是李飞的意思,他盼这个怕是挺多年了。”
    郑海川一听就感觉里面有故事,眼睛亮晶晶地去瞧祁聿:“他跟红姐认识很久了?快跟我说说!”
    祁聿每回见到郑海川这副眼里发光的模样,心里就痒痒的。他把人按在沙发上亲了好一会儿,才飨足地说:“挺早了吧,我读初中时候他俩就在一块儿了。”
    “那么早?那岂不是……”
    郑海川嘴被亲得红彤彤的,闻言惊讶地张成了圆形。看得祁聿又没忍住,掐着他腮帮再度啃了一小会儿,直到郑海川被亲得起反应了狠心推了他一把,才意犹未尽地松开。
    “还、还没吃晚饭呢!”
    郑海川慌里慌张地跑去厨房热饭,祁聿只能遗憾地压住欲望,跟着走进厨房。祁聿算是发现了,他家这憨子还有点老古板,似乎觉得有的事只能夜里在床上才能做。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来教人。
    “他们俩能走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红姨她……”祁聿本来一直叫的是‘红姨’的,但如今跟郑海川在一块儿了,总感觉这么叫掉了个辈分,讲究的男人干脆换了郑海川的称呼,“红姐她当年跟李飞动静闹得挺大,人命都闹出来了……”
    “嚯?!”郑海川本来还想躲祁聿的,听到祁聿这样说,一下好奇心就起来了。他一边把做好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边扭头问祁聿,“什么人命?”
    祁聿顺杆往上爬,上前揽住恋人的腰腹,讲起了楼下邻居的故事。
    其实也挺寻常的,就是穷小子爱上漂亮姑娘的戏码。不过当故事的主角一个是‘翻天窗闯窑堂’的小偷,一个是靠皮肉生意过日子的‘小姐’,事情就变得有些稀奇了。
    李飞是跟着‘师父’来到下水村的。他从小被拐,后来跟着师父学‘手上生意’,师徒几人通常一个地方住几个月,该摸该偷得差不多了,就换地方。
    李飞那时候十五六岁,师父让他在村里练练手,他就寻着市集菜场从别人兜里搞钱。后来胆子大了,干脆就翻人屋里摸东西,有时候能摸着钱,有时候能摸着手表项链,他人瘦小又机灵,基本不会落空。
    但还是有一次出了意外。
    那一次他在一间住一楼的女人屋里蹲了一宿,脚都蹲麻了,最后却面红耳赤地空手而逃。
    李飞就这样注意到了红姐。
    那时候的红姐还被叫做阿红,村里许多人都知道阿红是从港城歌舞厅出来的漂亮妹。只不过据说她跟着有钱老板回了内地却又被甩了,后来就在下水村租了个房,有一搭没一搭的做起了皮肉生意。
    红姐似乎从来没有将自己做的生意看做是什么丢脸的事。
    她会大张旗鼓地穿着短裙在路边抽烟接客,也会嫌上门的男人太臭太脏,把人踢出门不做他的生意。甚至李飞听说有个男的上门没带钱,但长得好看,红姐也愿意敞开门接待。
    有一回李飞摸到硬骨头了,钱没偷着被人反过来追着打,他躲来躲去竟躲到了红姐家窗台下。
    那些追着他的人从路边扫荡而过,红姐大大方方打开门靠在窗边看热闹,却把他踢到了花盆背后,让他得以躲过一次头破血流的暴打。
    两个人自此就认识了。只不过那时候的红姐只把李飞当成了半大的孩子,有时候看他饿肚子可怜,也会招呼人进屋吃顿饭,却从没想过这小崽子心里对她早已觊觎。
    李飞那时候瘦瘦小小的,跟个猴子一样。没钱,长得也拿不出手,他觉得自己跟红姐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有时候看着那些进出红姐屋里的男人,心里又浮起不甘心和不服气。
    他心疼红姐。
    他平素在街巷里窜悠,总能听到各式人说红姐的坏话。那些话有的脏得他都听不下去,那些嚼舌根的人却好像最脏的是红姐一般。
    李飞想,红姐明明就是最艳丽漂亮的红玫瑰花儿。
    花那么香,当然挡不过有人想凑上来闻。真要骂也该骂那些管不住裤裆的混蛋,漂亮的花儿有什么错?
    李飞开始学着那些男人,给红姐送各式各样她喜欢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好看的首饰,浓烈的香水……他用来孝敬师父的钱越来越少,花在红姐身上的钱越来越多。
    红姐揪着他骂过,也关起门不理他过,但都挡不住李飞的执着。到后来红姐索性把李飞拉到屋里换了种方式赶人,本以为这小年轻目的达到就能不缠着她,却不料竟像是解了狗镣铐。李飞缠得她更凶了,甚至开始把其他客人都拦在门外。
    红姐好好跟李飞谈了一回。
    她其实追求也不多,有吃有住活得舒心而已。如果李飞要想霸占她,那就得有这个养她的本事。
    李飞答应了,开始不再小偷小摸,琢磨起一些风险更大、更来钱的生意来,也跟村子里一些混黑的人有了联系,倒是把红姐保护得越来越好了。
    两个人就这么好上了几年。
    李飞真心对红姐,红姐再是石头做的心都被焐热了。两人琢磨着要个小孩,然后就找个正经活路安安生生过日子。李飞打算把手头上的生意剥出去,自己开一家装修公司,正好让手下的兄弟们也有事做,红姐则打算盘个铺子做裁缝。她以前也跟舞厅的姐妹学过不少缝纫手艺,自己也喜欢花花绿绿的布料,搞点剪裁做做衣服旗袍什么的也算能打发时间。
    但老天爷有时候就爱和人开玩笑。又或者说一饮一啄,命运早已在人做出选择时就划定了路数。
    李飞之前为了挣快钱而做的灰色生意触及到了地头蛇的利益,红姐成了他们拿来撒气的对象。等李飞处理好生意上的烂摊子后,回到家只看到下身血流了一地的爱人。
    他惊恐又慌张抱着红姐赶去医院,可最后医生给他的结果却是他的爱人再也不能有孩子。
    李飞发疯了。
    他将那些个动了他爱人的地头蛇好好处理折磨了一通,但自己也因此锒铛入狱。
    狱中那几年,李飞最后悔的不是自己做了错事,而是没有保护好他爱的人。等出来之后,李飞发现物是人非。他的阿红过得很不好,竟然蜗在几平米的三角间里,做着糊口的生计。
    李飞想重新照顾他的爱人,但红姐只将他也当做害了孩子的仇人,面也不想见他。
    李飞也恨自己,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做也弥补不了红姐内心的痛。他只能赎罪一般的,在村里红姐看不见的角落一直守着爱人,在她有需要时第一时间能够出现。
    守了这么久,到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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