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人并不懂什么真的得道,能有今天的名望全凭年轻时在士族门下投其所好,阴差阳错哄得贵人们相信,这平安符不过也是道观里的寻常样式,他皱眉抚须仔细看了一遍,为难道,“大司马,灵清观一日发放数十个这样的平安符,老道实在是不记得了。”
    萧绪桓早就知道这真人弄虚作假,是个图谋银财的老道士,哼笑一声,扔给他一包银子,“昨日下午有个年轻妇人来道观,”他想了想,补充道,“是位容貌极为出众的妇人。”
    “我问你,她来灵清观,是为了求什么?”
    老真人盯着那包银子,悄悄伸手掂了掂,咽了下口水,迟疑道,“大司马这是强人所难,老道虽不是什么高人,却也知道不该……”
    “扬州一带妖道惑众,朝廷刚刚抓了一批天冲教的人,你若不说——”
    真人连忙道,“我说,我说,昨日是有位美貌妇人前来祈福,捐了几卷亲手抄的经书,话说那位夫人,定是哪个高门士族家的女儿,那一手行书写的群鸿戏海,丰筋多力,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瞥见萧绪桓冷冷的目光,忙收住了废话,“她昨日前来,是为了……”
    ……
    娄复守在门外,见萧绪桓出来时手里拿了几卷经书,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没敢多问那经书是做什么用的。
    朝中近来有谢氏与崔氏斗法,谢丞相与中书令崔宣两个老狐狸全然没把小皇帝和外戚齐家放在眼里,而李承璟却突然提议,要追封自己的亡父,此言一出,崔谢两家又站到了一起,出来反对。
    萧绪桓并不愿意掺合他们这些勾心斗角的把戏,但今日须得回建康,进宫一趟。
    小皇帝咳疾久不见好,自己被先帝指给小皇帝做辅政大臣,合该前去看望。
    临近宫门时,娄复有些抱怨,“将军,这齐太后也不知道避嫌,怎么还单独叫您来宫里。”
    萧绪桓闻言冷下脸来,“并非齐太后的缘故,我本就该进宫一趟。”
    娄复嘟囔了两声,“齐家人现在知道巴结您了,早干吗去了……”
    萧绪桓恍若未闻,面色依旧。
    建康宫宫城阔大,殿宇林立,绮丽非常,原是前朝时的宫殿,后大梁南渡后重新修缮。
    从宫城东门进去,却在大殿前的甬道上迎面遇到了要出宫的李承璟。
    两人单独遇见,本就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令李承璟意外的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萧绪桓却叫住了他。
    “听闻摄政王喜得麟儿,下个月满周岁。”
    李承璟皱了皱眉,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何况依照两人的关系,阿珩周岁也不会特意请他来做宾客。
    “是,”他看向这个被庶族和百姓奉为战神的高大男子,既然他提起了,也不好冷言对待,客套道,“犬子下个月抓周礼,到时候还请大司马赏光赴宴。”
    萧绪桓微微眯了眯眼睛,“不过我倒是听说,世子天生患有心疾,摄政王可为世子寻到神医了没?若是没有,萧某常年在外征战,认识几个名医,可以为摄政王引荐。”
    李承璟听到这话,想起之前哄骗崔茵将阿珩提前接来建康是为了在宫中治病,自己前段时间还因为见她眉头紧锁、双目忧愁的娇弱模样而心软,信誓旦旦一定会带她见到阿珩。
    母子连心,他能骗得过崔茵一时,却不能骗一世。
    若是到时候崔茵见到阿珩病情根本没有好转,该如何是好。
    李承璟知道崔茵表面柔弱,骨子里却极为倔强,若她一再与他争执反抗,只能强行囚困住她人。他不愿意和崔茵真的走到那一步。
    “不劳大司马费心,世子乃本王嫡长子,自会为他竭尽全力求医问诊。”
    萧绪桓看着他,想起那老道士误打误撞跟崔茵说的话,状似无意道,“摄政王一片慈父之心,还望得偿所愿。”
    第9章
    暮色四合,娄复等在宫门外,直到天色暗到只能看清人的轮廓,才见萧绪桓走了出来。
    他赶忙迎上去,“将军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方才郡主叫人来传话,请将军回家一趟。”
    萧绪桓毫不迟疑地上了马,朝着那座由朝廷赏赐下来的大司马府去了。
    这座府邸在台城东南方,占地极广,毫不逊色于摄政王府,可却了几分烟火气,从前除了夜深无法出城,偶尔留宿在此,便再也没有住过。
    庭院里还有些积雪,月洞门前有几棵尚未长成的雪松,有婢女正在树下清扫,听到脚步声临近,抬头看到一个英英玉立、朗目疏眉的男子,忙道了声“将军”便匆忙撇下了手里的扫帚,往月洞门里跑去。
    “郡主!郡主,将军回来了!”
    不一会便有个秀丽飒爽的年轻女子迎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昂地叫住萧绪桓。
    “阿弟!”
    萧楚华上前用力捶了一下他的右肩,“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回来这些天了,竟找不见人影。”
    说罢愤愤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萧绪桓笑了笑,“阿姐叫人传话,我这不就回来了吗?”
    萧楚华今日听人禀报,说阿弟今日回建康,直奔着皇宫去了,似乎是齐太后的诏令,便再也坐不住了,等他从宫里出来,立刻把人叫了回来。
    深冬的夜晚寒冷,想起他这趟北伐身上还带着伤,萧楚华撇了撇嘴,“进屋说。”
    姐弟二人相对而坐,萧绪桓亲自替阿姐倒茶,屏退了众人,萧楚华却不乐意,“你口中没有一句实话,把娄复叫来,我问他。”
    萧绪桓拗不过她,便把人叫了回来。
    娄复知道大司马这位亲姐姐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从小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按理说长姐如母,萧楚华本来应该长成一位端庄守礼的姐姐,二人却反了过来,萧楚华骄纵脾气急躁,萧绪桓却沉稳镇定。
    “……齐令容算个什么东西,她叫你进宫你就进宫,当初齐家人是怎么羞辱我们姐弟二人的,襄臣,你都忘了吗?”
    萧绪桓垂眸,“阿姐,我有分寸。”
    萧楚华却气得发抖,“你有什么分寸,她们母子性命都掌握在李承璟和崔宣手里,如今齐家不中用了,想起你的好了,襄臣,她就是这般趋炎附势的小人,想利用你保住她儿子的皇位!”
    这样浅显的道理,萧绪桓怎能不懂,但是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与萧楚华内心的私人怨恨是不一样的,并不是单向的仇恨和爱憎,崔谢两家对立了几十年,在面对共同利益时,依旧能暂时站到一起。
    但他不想与萧楚华解释这些,阿姐自小被他护在身后长大,不想让她忧心为难。
    萧楚华却觉得弟弟的这番沉默别有一番意思,想起十年前的事情来,忽然有些心慌,“莫不是……襄臣,你告诉阿姐,你是不是心里有齐令容……”
    “阿姐,哪里的事情!”
    萧绪桓觉得颇为头疼,被她气笑,“你怎么总是胡思乱想,阿姐,陛下生病,我本就该去看望,至于齐家人想拉拢……着急的是他们,太后今日的确留我说话,我什么都没答应。”
    “真的?”
    “真的。”萧绪桓向她保证,“阿姐,你还信不过我吗,他们想利用我对付李承璟和崔家,我凭什么不能利用他们?”
    萧楚华想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过听他如此坚定的保证,也放了心,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急躁了,不好意思的瞥了旁边装不存在的娄复一眼,对萧绪桓抱怨道,“我就说嘛,我阿弟人中龙凤,是她当初倒贴……”说着见萧绪桓眉头一皱,便扬了扬手,“不提齐家人了,晦气!”
    “不过襄臣,你都二十四了,到底什么时候娶亲?可有心仪的小娘子?阿姐替你参谋参谋,”她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只要不是齐家女,哪怕是寡妇都行。”
    萧楚华也没指望弟弟能回应,毕竟每次催他,他都不为所动。
    不过方才娄复闻言却低头憋笑,她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娄复!你笑什么?”
    娄复立即将表情憋了回去,对上萧绪桓带有警示告诫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
    “回郡主的话,我……我脸冻僵了,活动一下。”
    萧楚华:“……”
    她兴致恹恹,“你们有秘密瞒着我,不说便是了,我也懒得管。只是可怜我萧家无后,我生不出来,你不娶妻,阿爹阿娘若是知道了,该多心寒。”
    萧绪桓脑海里闪过一个翩跹曼妙的身影,眼神黯了黯,安慰她道,“阿姐不必担心,孩子都是天赐的缘分,你和姐夫还年轻,其实要我说,如今乱世,晚些有子嗣更好。”
    萧楚华蹭的一下站起来,“别跟我提你姐夫,明日我便与他和离!”
    话音未落,外面的侍女便来传话,“大司马,郡主,沈汲沈姑爷来了。”
    萧绪桓推开一条门缝,看见庭下站着一个半白头的文弱书生,转身对萧楚华道,“姐夫来接你了。”
    “砰”地一声,萧楚华把门重新关了回去,“我说了,我要与他和离。”
    萧绪桓知道他们夫妇二人一动一静,这么多年都是吵吵闹闹走来的,阿姐才舍不得和离,只是气话而已。
    一个是自己的姐姐,一个是身边最信任的谋士,自己只好当和事佬,劝道,“阿姐,你有什么气尽管对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萧楚华赌气,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悄悄从窗子里看向庭院里文文弱弱的沈汲,泄了气,“算了吧,我自己教训。”
    踏着月色,萧楚华走出了大门,回头看了一眼目送她离开的萧绪桓。
    阿弟孤零地站在一盏灯下,高大的身影,却有些凄凉孤独。
    *
    钟山南苑。
    春草收拾好出门要用的东西,装上马车,转角遇到了李承璟留的手下。
    “春草姑娘,怎么夫人又要出门?”
    李承璟交代他们要看好崔茵,可崔茵前几日出了一趟门,被大雪困在丹阳城外,一夜未归,若不是车夫赶回来报信,他们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跑去建康禀告李承璟了。
    如此一来,虽上次只是一场虚惊,他们也不想崔茵再随意出门了。
    春草一惯厌恶他们,“连王爷都亲口应允了,你们算哪根葱,也敢管夫人去哪儿?”
    几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妥协道,“上次夫人出门差点遇到危险,我们也是担心夫人的安危,不好和王爷交代。”
    “交代什么?”
    一道女声从后传来,脚步翩然轻盈,层层裙摆如同摇曳的莲花,朱唇皓齿,双眸不笑也含情。
    崔茵看了他们一眼,“吴嬷嬷,你那日随我同去的灵清观,你来说说,我有什么去不得的。”
    吴嬷嬷自知那日因自己腹痛没能照顾好崔茵,这几日心惊胆战,唯恐崔茵跟李承璟告状,巴不得替她鞍前马后,赶紧出来说道,“夫人去灵清观是为了给世子祈福,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着夫人!”
    那几个侍卫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只好退一步道,“那这次出门,我们护送夫人。”
    崔茵冷笑,“你们是生怕崔家人找不到我,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去,好叫人发现?”
    侍卫还想辩解,“我们派两个人去,远远跟着……”
    “行了!”吴嬷嬷见崔茵蛾眉蹙起,赶紧替她回绝,“夫人不过是去趟灵清观,丹阳城能有什么危险。”
    说着堆起笑容来,“夫人,老奴陪您去。”
    吴嬷嬷没有半分怀疑,毕竟她上次陪同崔茵前去灵清观,她的确是规规矩矩捐了经书,找真人祈福,吴嬷嬷在旁边听了一嘴,知道世子的运数似乎不太好,当时崔茵便愁容哀叹,楚楚可怜。
    一个弱女子罢了,还是个与亲生孩儿母子分离的年轻母亲。
    崔氏不受宠的旁支小娘子,父母双亡,还要被送到这里当外室,生得一副倾国之貌,殊色娇艳,却命比纸薄。吴嬷嬷还有些可怜她,
    崔茵点了点头,与上次一样,带着春草和吴嬷嬷一道往灵清观去了。
    路过丹阳城时,崔茵要进城买纸墨,吩咐车夫道,“今日不回钟山,你自回去与他们说吧。”
    不等车夫反应过来,便拉着春草进了城。
    春草小声道,“还是小娘子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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