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良心的人,太容易被人拿捏。
    而集宠于一身,就是集怨于一身。多少人靠向她,就有多少人图谋算计她。不过做了点错事,就这样局促为难,多容易被人拨弄呀。
    他不希望他的郡主,被人拿捏。
    陆辰安轻轻吐出口气,才重新含笑看向对面的人。果然一触到他看过去的眼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郡主像个慌张的鹿一样立即转移了视线,紧张地吞咽口水。
    “郡主,一场误会,不必介怀。”陆辰安想对她笑,才发现自己其实笑不出。他想到了那天明心带回来的消息,太子和郡主闹翻了。太子才可以和郡主闹翻呀,即使闹翻了,他们还是能见到。他们还有无数机会,无数时间,重归于好。
    可如果不是太子,一旦让她愧了、厌了,也许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陆辰安看到郡主听到这话,更不好意思了,她本就紧张抠着桌角的手,更加用力,脸上又红又白,讷讷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弄错了.....瞎胡闹.....嬷嬷说我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似乎生怕他不信,伸出右手就要起誓。
    陆辰安垂落在膝头的左手骤然攥紧,语速很快阻拦道:“郡主不必多言,在下都明白。”他觉得嗓子发痒,喉头有腥甜之意,陆辰安死死压下这股腥甜,忍过喉头的痒意,对郡主笑道:“说开了就好了,郡主不必躲着我。”
    “没.....没有躲,我就是忙.....真的是忙。”
    陆辰安还是笑,点了点头。
    如果如意在大概可以看出端倪,他的笑变了,原来都在眼睛里,这次只有翘起的嘴角。
    坤仪郡主,本来就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人物。他原来之所以可以见到一次又一次,不过是因为,她弄错了。
    陆辰安突然站起来,“郡主,我真的要走了。”
    又笑了笑,“告辞。”
    他离开的步子很快,谢嘉仪回应“嗯”一声的时候,陆辰安已经出了厢房门。明心这才反应过来,抱起主子的大氅咚咚地追上去。
    谢嘉仪颓然地趴在桌子上。
    步步不明白郡主怎么了,站在后面安静待着,只见郡主把头埋在臂弯里,久久没有抬起。
    外面纷纷扬扬,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一直到街头拐角处,明心才追上了他家公子。
    只见陆辰安背对街面,独自拐进一个无人的巷子,咳得扶着墙壁的手青筋都起来了,最后慢慢扶着墙蹲了下去。巷子里因为无人经过,落下的雪积了薄薄的一层,明心看到薄薄的一层雪面上有一抹殷红,公子又咳血了,怎么会这样?明心心慌,眼泪都掉下来了,哭着道:“咱们赶紧回去找哑奴.....奴才早说过,您从庙里回来一直病着,做什么还天天出来.....”
    陆辰安止住咳嗽,苍白着脸笑了笑,看着越来越大的雪,撕棉扯絮一般。扑在脸上,都是冷。他甚至能嗅到寒冷,钻入肺腑。
    他望着漫天的雪,轻声道:“不用再出来了。”
    他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可他这样不信巧合的人,偏偏为她找了各种巧合。找了她不辞而别的巧合,找了她自此音信全无的巧合。
    如今,不过证明事理自然。
    她不出现,就是不愿意了。
    仅此而已。
    雪落在陆辰安昂起头的苍白脸上,冰凉,却让人清醒。他靠着墙,低低笑了:可叹自己一向自诩看尽人情冷暖,看透世间种种,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凡夫俗子,非要亲自看到,才肯明白。
    谢嘉仪,你不会明白。
    你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不会明白,从我九岁踏入京城,遥望高耸的宫墙,就盼着你会出来。
    他扶着墙壁起来,抬手用拇指抹掉了嘴角血迹,笑道:“担心什么,你家公子又不是没吐过?吐着吐着,就习惯了。”说着拿过明心怀中大氅,一抖披在身上,转头看着明心:“还不走?”
    说完,大踏步转出巷子,往陆府侧院方向去了。
    明心还挂着眼泪在雪里站着,只觉得刚刚吐了血的公子,这一刻甚至不像个病弱公子。难道吐血真的不打紧?他怔了会儿,才提脚跑上去,跟上自家公子,主仆两人顶着风雪,往陆家那个偏僻的院落去了。
    谢嘉仪回到郡主府的时候,雪已经落了好厚的一层。晚间掌灯时分,已经接受了郡主也不喜欢陆辰安的陈嬷嬷,抱着一摞图册过来了。
    让下头的小丫头拨亮了灯,这才转身对郡主说:“郡主,你倒是多看看,咱们多挑挑。”依着陈嬷嬷的意思,满京城的贵女们不少都朝着这批新进的举人下手,就是解元不合心,还有亚元,还有这么些经魁.....
    “郡主看看,这次亚元是太傅家的公子,十七岁正好的年龄,他姐姐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古琴弹得特别好的贵女。”
    听到太傅家的女儿,一直蔫蔫的谢嘉仪可算有了些精神,不就是前世那个一心想做太子妃,后来她都大婚了,这姐姐索性放话不能嫁给太子殿下,就一生不嫁人。这个太傅嫡女陈音笙嘛,还真的说到做到,自己在家整了个道观,修起仙来了......
    这人弟弟,谢嘉仪也熟啊。五年后,花楼里的姑娘就没有不知道京城王家小公子陈栎川的.....当年那一场春闱过后,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两个人不是那一届的状元郎,而是探花陆辰安和榜眼陈栎川。据说陈栎川开始还很不服气,逢人就说他是奔着探花考的,也是奔着探花长的,怎么就是榜眼了?后来见到陆辰安,他就服气了.....逢人说的话变成了“既生瑜何生亮”,人家周瑜感叹的是才华,这个太傅府小公子感叹的是长相.....
    这姐弟俩,谢嘉仪觉得都挺一言难尽的.....前世后来,听说京城私下里有个奇葩榜,他们三个都在榜上呢.....
    既然翻开了,她索性顺着看了下去。陈嬷嬷发现她看好的太傅家公子郡主不喜欢,她立即又重磅推出泰宁侯府的世子,“原来也是国子监监生,在这帮贵族公子里,读书也是数得上的好,更难得是听说屋里干净着呢,至今没有一个通房丫头。”
    连人家屋里都打听清楚了,可见陈嬷嬷费了大工夫,也可见陈嬷嬷真的是看重这个秦执礼。
    谢嘉仪哼了一声,这个秦执礼倒也是个情种。可他真好好当一个情种,谢嘉仪还真高看他一眼,偏偏他有钟情的心上人,还是娶了保宁侯家的庶出小姐。好像就是明年开春娶的,结果三年无所出,他又坚决不肯纳妾。外头一面说他爱重妻子,一面又说他妻子悍妒,保宁侯家的小姐悍妒的名声也就比她谢嘉仪差那么一截子吧.....但保宁侯家庶出小姐的身份可比她差远了,京城里的贵妇贵女七大姑八大姨,不敢明面上说她这个皇后的闲话,全以说这个庶出小姐的闲话为乐。
    当时谢嘉仪猜她们是羡慕嫉妒恨,自己家里都是后院一大堆,有可笑的院子都不够分了,还往外扩建呢,能不羡慕泰宁侯世子宁可无子也只要世子夫人一人这种吗?可她们越羡慕就越恨,越贬低不能生子的保宁侯庶小姐,到了后来听说这位世子夫人一出现,所有贵妇都闭嘴不言,只互相使眼色。相当于要把她排挤出圈,理由堂皇得很,她不贤,犯了七出之条,丢了贵妇们的人。
    儿子没儿子,儿媳又不让儿子纳妾,可不把泰宁侯夫人恨坏了。听说泰宁侯夫人是变着法地拿捏这位世子夫人,恨不能夜夜叫她在床前伺候着,话到后面已经又直白又难听了,“反正也生不出孩子”。
    一直到四年后,泰宁侯世子夫人才明白秦执礼为何会娶自己一个庶出,她以为的真情不过是一场骗局,原来这人早有意中人,还立志为意中人守身,宁可在妻子面前装作有难言之隐也不肯圆房。换了旁人遇到这种事儿,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世子夫人不,她直接选了个人多的场合抖落了个干净,当场要求休夫。
    泰宁侯府恨她,保宁侯府也容不下她,觉得她丢了人。她去了寺庙出家,只有皇后谢嘉仪嘉奖了她的勇,还因此被读书人群起而攻之.....这场攻击,持续了很久,所以谢嘉仪印象深刻。最后她还得出一个结论,读书人除了陆大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比一个会不用脏字骂人,说起节操一个比一个喊得响,可她看来,这些自诩清流的读书人自己也没干多少人事。
    谢嘉仪就着烛光一个个看下去,对着陈嬷嬷巴巴盼望的眼神,她也只能如实回应,免得陈嬷嬷默默准备起来,到时候她还不得三天两头偶遇别人。陈嬷嬷安排这些事,可厉害着呢,能让人偶遇的自然极了,有时候一天还好几个。
    “这个我知道,为了追个花魁把他老子的古董都卖了.....”
    “这个一看到漂亮姑娘,恨不得眼珠子都长人家身上。真嫁给这样的,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把他眼珠子抠下来晒干挂墙上.....”
    眼看就到了最后,陈嬷嬷赶紧收起来,不让谢嘉仪看了。“也晚了,今儿就别看了。”她这颗脆弱的老心受不住,这好歹是她精心挑出来的,眼看着郡主一个都看不上.....留几个,她还能安慰自己说,说不得后面就有合眼缘的.....
    “这一个个看着都挺好的,怎么背后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难道就没一个好的.....”
    陈嬷嬷抱着图册忍不住念叨。
    谢嘉仪看着烛火,叹了口气。
    好的倒是有,可不是她的。
    第41章
    在陈嬷嬷到处张罗人, 谢嘉仪到处张罗钱的时候,时间一天天过去,眼下已经到了腊月, 真正的年根底下。
    整个京城都热闹极了, 别说新添了很多卖各色年货的, 就是卖包子馒头的,都比平时吆喝得起劲儿,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人人都热火朝天忙活着。
    黄河那边的灾本就比往年轻一些,又在东宫太子的主理下彻底平了,听说灾民们早都喝上热烘烘的粟米豆子粥了。“那粥稠得, 插上筷子都不倒!”,“俺不信, 灾民喝的粥还能比咱们京郊人家喝得稠”, “那是太子殿下使人熬的粥, 那能一样?”“那怪不得”.....
    诸如此类的说法到处都是, 经此救灾一事, 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更高了。
    谢嘉仪听到这些说法,只说了一句:“我的名声日渐走低, 殿下倒是一路高走。”离他远一些果然是对的, 不然是个人都能喷着唾沫说她不配。现在她压根就不想配他了, 从此只有人说她骄纵跋扈,再也没人说她不配了, 真好啊。
    名声高走的除了东宫太子, 还有东宫的婢女鸣佩。也不知道谁, 居然把鸣佩为太子跪求, 为天下百姓请命, 请求太子主持救灾的事情编得有声有色,跌宕起伏。有忍辱负重、勇于为民的义婢,有胆小怕事的同为婢女的陪衬,有义正词严感天动地的说辞,还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又正应和了现实中的好结局,这段书一下子就火了。
    东宫义婢鸣佩,也开始被人提到了。
    站在郡主旁边的如意沉吟,郡主说的果然没错,这个鸣佩就是背靠国公府和长春宫,不然一个宫女,就是太子青眼,也没有财力人力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这背后,可都需要人,需要钱来推的。他们也可以这样为郡主操作,但郡主只说了一句,“有这些闲钱还不如拿去买砖”.....
    谢嘉仪抱着手炉琢磨里面的门道,这是没了她这个悍妒的太子妃,张瑾瑜开始走新的门路了。可惜,她再跳腾,也不可能做成太子妃的,更不可能当皇后。她垂头想着上辈子自己求医问药的经历,折腾了两年,徐士行才终于找到药王方仲子,可人家根本不出山,谁都不好使。这个谁,就包括帝王的旨意。
    最后还是徐士行以帝王之尊,亲自徒步进山,按照药王的要求破了他的迷局、棋局,才终于请出了这个人,让她这副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的身子可以生育。可以说,她是以自身寿数换来那个孩子。她和徐士行为此没少争吵,徐士行听过方仲子的诊断后就是不同意。可她问他,难道要从旁系过继,他沉默了。
    谢嘉仪摩挲着手中的翡翠暖炉:这次徐士行会为了张瑾瑜亲赴药王深山吗?她倒是可以等着看看。至少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身体里带着合欢,有人陪着了.....而这皇后之位,她早有了人选,她要扶陈音笙上位。
    谢嘉仪算到了帮张瑾瑜搞这么一出的,是英国公府无疑。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推波助澜的人里面,还有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人。
    “北地那边又有信来了吗?”十月份的信中,张大虎已经又进了一步。张大虎有帅才,能打战,背后又有英国公府和东宫,自然比旁人升得快,谢嘉仪只是没想到原来他走得这样快。
    “最近大雪阻了路,怕是得年后了。”
    “北地那边的信只要到了就立即拿来。”
    “郡主放心。”
    谢嘉仪抱着暖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祭祖,备得如何了?”
    如意心一抽,还是稳声答道:“郡主放心。”
    转眼就到了祭祖的日子,大胤京城贵族多选择这一天祭祖,英国公府一大早就准备起来。各处大门洞开,几房人口都汇集到国公府正房,也就是德妃父亲这一支的府中。虽然英国公府当时封国公,议论反对声不断,但元和帝为了太子地位,圣心独断。再加上英国公府这一房无论儿子女儿确实都出息,德妃的哥哥在北边战场立功,如今已经是大将军,要不是郡主临时反悔,本该可以接任陕甘总督的,结果愣是给错过去了,下一次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经过十几年的经营,英国公府根基稳固,愈发昌隆。
    德妃的弟弟,也就是现在的英国公世子,已经做到工部左侍郎。德妃的父亲,现在的英国公是户部尚书。英国公王家的根基在两淮地区,原来也不过是个乡绅人家,祖上科举中过进士,可以说是世代书香,只是最高的那位也不过做到五品的中书舍人。
    一直到了德妃父亲这一代,他们这一房科举再次出息,迁往京城。京城大,不易居,两个女儿一个送进当时的大学士后来的首辅张家做妾。一个选秀进了宫,做宫女。两个女儿都出息了,一个后来愣是被张首辅顶着压力扶正做了首辅继室,一个成了皇帝的嫔妃生了皇子,后来成了太子。
    如今国公府本家王家已经是盘踞两淮的大乡绅,牢牢把控住两淮地区。三年一任的地方官,第一件事不是交接政务,而是登门拜访王家。他们在地方,结成了一张严密的网,别说只是欺瞒郡主,说句大胆的,就是每年往上交的赋税银子,多少好坏也都是他们能说了算的。查?地方官绅利益一体,同气连枝,查谁,查什么?他们在地方结了网,他们在京城也有人,还是大人物,上可通天。
    国公府人丁兴旺,从两个月前两淮地区的几房就不断有人往京城来,英国公是族长,祭祖正该由他主持。此时男丁上百口,由英国公带着,进了祠堂,随着乐起,开始祭祀先祖。
    女子那边由国公府老太太带着,下面一溜两排,不少都按品穿着外命妇的凤冠霞帔。一看女子这边,就知道英国公府这些年做官的男人越来越多了,品级也在逐年往上提。老太太满意地看着,她的儿女孙辈,都是能干的。
    而英国公看着满祠堂的人丁,更是意气风发,他有预感,他们王家将更上一层楼。只待太子登基,有太后在朝,什么样的兴旺发达,都是可以想一想的。
    与此同时,郡主府的祭祖也已经开始。
    只是不同于英国公府的熙熙攘攘,郡主府每年的这一天都格外安静。钟叔亲自陪着他的郡主到了祠堂,祠堂门洞开,一尘不染。
    谢嘉仪抬头,看到案上摆放着一排排的牌位。
    她的祖父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下面的儿子又娶媳生子,该是多兴盛的谢氏一房啊。谢家军守护着北地,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不断有人战死,也不断有人出生。可谁都没想到十二年前,祖父这一支最后两房,一夜间死尽了。现在这一支,嫡出子嗣只剩下她一个了。
    这是谢嘉仪一个人的祭祖。
    她在钟叔的引导下,一步步进行着祭祖的仪式。
    祠堂外两边,陈嬷嬷带着如意步步和采月采星都静静等着。这一天连步步都沉了脸,不再说话。腊月底,已经有人家燃放鞭炮,京城各处不断有爆竹的响声,到处弥漫着一种属于过年的淡淡的火药气息。这一天的郡主府,却属于祭奠和寂静。
    谢嘉仪从祠堂出来,几人赶忙迎上去。
    祠堂阴寒,郡主又速来怕冷,陈嬷嬷接过采月怀中斗篷给郡主披上,手炉也塞进去,看着郡主独自进了书房,几人不敢再跟上去。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时间郡主想要一个人。
    书房中早已经烧起了炭,暖融融的。临窗长榻上,也早已经准备好了被嬷嬷拍松了的软枕和刚晒过的绒毯。
    谢嘉仪盘腿坐在榻上,小心翼翼翻开了那本札记。
    尽管再小心,可年年翻看,书页也起了毛边。听说母亲有她那一年,全家都高兴坏了,她才出生没多久,全家就开始给她准备这本札记。父亲母亲哥哥在札记上都有自己的位置,谁想到什么,就赶紧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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