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的事情再次进入拉锯中。
    一直到回京的前一天, 徐士行在马场遇到谢嘉仪。此时遗诏已经被所有人知道,所有压力都已经向徐士行挤压而来。一位帝王最怕的就是被说“不肖”, 最想要的肯定之一就是“子肖父”,这就需要尊先帝遗志。
    可是这次,遗诏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但建曌帝却迟迟没有表态, 已引起很多人的议论。所有人都在观望,就连观望都是一种压力。更不要说里面除了忠顺老亲王, 还有天子师王大人——大胤三朝老臣。这些宗亲老臣要确认, 帝王要始终敬先帝、敬祖, 这样一个帝王才会遵守规矩, 在祖宗家法先贤期待的法度内行动。祖宗礼法, 几乎是存有的对帝王最大的制约。一旦帝王失去制约,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有人都跪迎帝王的驾临, 谢嘉仪也躬身行礼。
    徐士行抬手让她免礼的时候, 看了她一会儿, 才低声仿佛亲昵的耳语:“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他不愿意, 凭他是谁, 都不行。大胤又不是没出过不守规矩的帝王, 多他一个, 又何妨。既然做不成宽和儒君, 这些皇族宗亲、文武官员就该早早习惯,他们将有一个独断无矩的帝王。
    徐士行看到谢嘉仪缓缓笑了,带着无奈和讥诮。
    谢嘉仪看出眼前人必然已经好久又没睡好了,苍白得简直好似随时会大病一场。毫无血色的苍白,让他整个人离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愈发远了,让他变得更加陌生,也让他身上愈发有一个帝王的高傲和莫测。
    他站在那里,好似其他所有人都是草木,唯有他,是手掌众生生死的神明。
    二十岁的帝王,简直整个天下都可以做他手中的玩物。此时徐士行黝黑的眼眸里,就有这种疯狂和笃定。
    谢嘉仪看着他,想的却是札记上那句:敌强,唯待其强弩之末,击之,一击即毙。
    是时候了。
    “三哥哥。”谢嘉仪叫他,声音是往日的依赖和亲近,让徐士行的心一抽,那颗着甲的心,几乎瞬间卸甲,瞬间软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不能,他抿唇,愈发冷漠地看着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动容,他相信自己都不会动容。
    谢嘉仪靠近了徐士行一些,仰着脸望着他。
    都是往日模样。
    徐士行连唇都变得苍白,抿成了一条冷酷的线。
    谢嘉仪抬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三哥哥,我十五岁及笄那年,在长春宫中被人下了合欢。”
    “三哥哥,在最好的时候,你都没有接住我。”
    果然,只是这一句话,就一击即中。
    比苍白更苍白的脸色是什么样子?大概就是眼前建曌帝的样子,他整个人岿然不动,但好像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他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能停下自己抖动的嘴唇,但是他控制不住他此时颤抖到寒冷的心。
    谢嘉仪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他却觉得离他那样远。
    原来如此。
    竟然是如此吗?
    他始终不明白她如此决然的转身,背后却原来不仅有他的欺骗,还有母后啊。
    谢嘉仪的十五岁,那时的一切都是花团锦簇,母后疼她就像疼自己亲生的女儿。
    谢嘉仪说出来的这一刻,徐士行想摇头,怎么会,那时候怎么会呢?阖宫都知道,长春宫娘娘最疼海棠宫小郡主,大概是因为从小郡主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早夭的女儿。连陛下都不曾怀疑这一点,也曾亲口说过,那个早夭的小公主,确实有一对像极了郡主的眼睛,也难怪长春宫跟海棠宫如此投缘。
    但内心深处徐士行却几乎立即就知道这是真的,只怕这就是真的。两宫翻脸后的种种,都让他不能不回看曾经长达十年的疼溺是多么脆弱和可疑。
    但,合欢?那时候,昭昭可是要给他做太子妃呀。为什么.....会是合欢.....明明那时候母妃也一次又一次提醒他对郡主好,从他还那么小的时候,就让他对郡主好.....
    徐士行转身,他要好好想一想。
    他跟她之间,一定还有办法,他只是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脑子里太多声音,疼得他没法思考。他要静一静,她.....他要静一静.....
    一次次都是漫天海棠花中,那个红衣少女一遍遍喊着他:“太子哥哥,接住我啊!”
    然后是素服少女,带着缓缓的笑:“三哥哥,在最好的时候,你都没有接住我。”建曌帝不断陷入现实与幻境的交错中,他总觉得,有什么更可怖的东西将要袭来。他甚至有一次,清清楚楚听到“砰”一声响,是人坠落的声音。
    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三哥,好疼。”“三哥,好苦啊。”
    从小习武,身体一向强健的建曌帝,头一天还好好的,转眼就病了,耽误了起驾回宫的日子。永泰十三年的冬天就在建曌帝突然的大病中过去了,同时发生的是郡马封王,与郡主共享王爵,前往北地,驻扎肃城。
    此时所有人才恍然,当日先帝封号“辅国”的含义,原来是镇守一方,辅卫京师。先帝是那时就生出了封地封王的心思啊。郡主归北地,将如鸟入深林,虎归深山。北地的地下,都是被斩首的谢家留下的根,从此这个看似隆盛却无根基的郡主,将彻底长出根,牢牢盘踞一方。
    郡主府一行人甚至没有等到来年春天,在这个秋天就踏上了北上的行程。
    郡主离京的那日,建曌帝明明病情好转,但也并没有起身相送。私下不少人都说,这必然是建曌帝不满这旨遗诏,这是表达对郡主郡马二人的不满呢。
    多数人对这种说法都点头,再明显不过了。
    只是有些人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平阳公主最后一次离京,阵仗比这还浩大。那时候永泰帝已经登基,也同样是托病未给公主送行。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永泰帝不喜平阳长公主,就像今日情形,元和帝留给长公主的东西也并不比今日永泰帝留给坤仪郡主的少,哪个新帝能待见——当日的镇国长公主,今日的辅国郡主。
    以至于后来坤仪郡主初初进京的半年,没有多少人真把这个北地来的孤女放在眼里,所以才有后来的贵女把六岁的哑巴郡主欺负狠了。然后永泰帝好似突然醒来,剥皮严惩和封赏郡主同时进行,更把郡主亲自带到身边养着,一下子让所有人看清坤仪郡主的尊贵。
    想到这件旧事的人听着旁边人压低声音的议论,只是不语,没办法,大胤徐家,尤其是元和帝的子嗣,真的不可捉摸。即使永泰帝这样多病温和的帝王,也常常让他们有伴君如伴虎的莫测感,更不要说如今这个对朝政把控更有力的新帝了。新帝近两年的举动,让曾经那些以为已经看明白新帝为人脾气的人都开始摸不着头脑,越来越惊心。
    没有人知道在皇宫最高的城楼上,披着黑色披风的建曌帝看着出城向北的方向,披风的宽大风帽遮了下来,让帝王的整张脸都沉入阴影中。
    秋风肃冷,吹过城楼,吹得旁边站着的高升吉祥都打了寒战。
    但站在高处的帝王好似毫无所觉,他只是看着远方,看着那庞大逶迤的车队,最后一辆也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高升听到帝王的低喃,他以为陛下有吩咐,忙上前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却只听到帝王近乎破碎的声音,在风中消散了:
    “明年过年前,还能.....见你一面吗?”
    秋风无情地带走枝头最后的落叶,京城的冬天来了。
    而北地的冬天到的更早,郡主府的车队不断向北,慢慢走进了风雪中。十月的北地,已经有大雪降临。但郡主府车队带的炭火衣物都是充足的,不过是行得快一些还是慢一些的区别。即使是跟着的侍卫宫人,也都有厚厚的新棉衣穿在身上,夜晚休息的时候也俱有充足炭火可用。
    郡主豪富,无人不知。郡主府的下人不吃亏,不吃苦。
    这会儿雪停了一些,坐了好久的马车,陆辰安出来骑了马,只见平原万里,无限开阔,让人只觉整个胸臆都打开了,奔走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队伍中所有人都是欢笑声。
    陆辰安骑了一圈停在谢嘉仪马车的窗旁,果然就听见里面是谢嘉仪跟陈嬷嬷讨价还价的声音:
    “我不要等晴天,我就要今天骑。”
    陈嬷嬷耐心又是哄又是劝。
    谢嘉仪急了:“嬷嬷怎么就管我,怎么不管管陆大人,他身子骨比我还弱呢。”
    听得陆辰安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哪里真是身子骨弱了。
    终于还是郡主赢了,欢天喜地就要往马车外跑,又被陈嬷嬷拉住要换一件更保暖的厚斗篷,眼看谢嘉仪又要着急了,还是陆辰安敲了敲车窗,俯身看了谢嘉仪一眼,才对陈嬷嬷道:“嬷嬷放心,我看着她。”
    显然陈嬷嬷对陆大人可比对郡主放心多了,这才放郡主出来。
    陆辰安把谢嘉仪带上了自己的马,用自己的大氅整个把她裹在身前,低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谢嘉仪嗯了一身,陆辰安一夹马腹,纵马向前,一下子就跑出老远。
    耳旁是呼呼的风声,谢嘉仪的脸整个都埋在陆辰安宽阔温暖的怀里,她慢慢睁开眼偏头去看,身前是无限广阔的原野。
    而他们奔驰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间。
    她和陆大人。
    这场缘分,走过一场生死,才得来的。
    想到这里,谢嘉仪不觉抱紧了陆辰安的腰腹,感觉身前人身子一紧,立即把马骑得更快。
    落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再次飘飘洒洒的下来了。
    陆辰安放慢了马速,把谢嘉仪遮挡得更严实。可怀里的人不安分,偏偏乱动着要把脸露出来。陆辰安无奈:“乖一些,别乱动。”
    可谢嘉仪还是把头从他大氅里从他怀里探了出来,看着簌簌的雪。
    陆辰安以为她贪看落雪,抬手为她遮着头顶,生怕落雪凉到谢嘉仪,却被谢嘉仪伸出手把他的手拉了下来。陆辰安听到谢嘉仪拉着他的胳膊,欢欢喜喜的声音:
    “陆大人,你看!”
    看什么?万里雪飘,着实好看!
    却听谢嘉仪道:
    “陆大人,咱们共白首了!”说完就是银铃一样的笑声,响起在漫天大雪里。
    陆辰安却是一愣,随即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昭昭,抱紧我!”他的声音一落,感觉谢嘉仪抱紧了自己,立即再次策马向前。一向谨慎稳重的陆大人甚至带上了不管不顾的畅快,带着谢嘉仪一路向前。
    雪落满头,他们在这里,白首。
    第82章
    陆辰安带着谢嘉仪缓缓踏雪而来。他一边小心注意着身侧穿着雪白色斗篷的郡主, 一边用另一只手扯着缰绳,牵着一匹周身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马。
    两人已经穿过街市,眼看就要到靖北王府, 陆辰安忍不住问她:“怎么今儿从城北过来, 什么都没要?”城北那边汇集了肃城最多的街头小食和点心铺子, 在这样冰天雪地里,热腾腾香喷喷的, 让经过的人挪不动脚,总要买点什么才是。更不要说谢嘉仪了,哪次经过,她不手里拿着, 眼睛还要看着。
    谢嘉仪冲他一笑,“我要留着肚子。”
    陆辰安也笑了, 原来是为了早就答应的下午陪她一起去逛庙会的事儿, 这是肃城年底最热闹的一次庙会了。两人一到王府前, 立即有人迎了上来。
    步步跟采星也兴致勃勃跟上来, 今晚就是他们俩跟着主子一起出去, 年底正是盘账的时候。如意和采月早已经忙得脚不沾地。陈嬷嬷正带着人准备年,王府本来挂的素色纱灯已经全部换下来, 换上了一水的大红灯笼, 在雪色映衬下, 格外显眼。
    他们到北地已经一年了,此时正是建曌元年的腊月。
    虽然是中午头, 但外面也是极冷的, 屋子里却暖融融的, 两人已经换了家常衣裳, 一个翻看季德赵义那边送过来的军中报告, 一个翻看京城钱莹莹那边送来的账本册子。
    谢嘉仪先问过陈先生的衣食炭火,听着俱都妥当,这才安心看账本子。陈先生从大胤南边奔着北地来的,陆大人说他有神鬼莫测之才,所以尽管陈大人只是军师谋士的角色,王府这边也人人都恭敬待之。
    谢嘉仪一边翻看着一边问刚刚过来的如意:“给她们母子俩送的年礼都到了吧?”
    如意颔首:“茶楼那边有信过来了,送去京城的那批年礼都已送到了。郡主不用担心,钱姑娘母子住在咱们郡主府,还有谁敢欺负他们不成。”
    谢嘉仪哼了一声:“京城那帮最会拜高踩低的,一到这时候个个瞪着眼睛盯着,就是收到的东西薄一些,他们都能立即琢磨出是不是被边缘了,是不是要没有倚仗了,转天就能变了脸色。”
    如意笑:“所以咱们王府的东西是大张旗鼓送的,就怕那起子错了心思的拿捏错了人。”说到这里又把一些关于这母子两人的琐事说了些,最后道:“就是钱家后来嫁给宋大人的那位夫人,也几次登门要见钱姑娘呢。”
    陈嬷嬷一听就笑了:“看样子那个苏姑娘着实难缠,这不已经逼得正室夫人都忙着跟自己打小欺负惯了的姐姐联络感情了。不过郡主也不用担心,钱姑娘是个很明白的人。”
    谢嘉仪点点头:“只要没人明着给她脸色看,我倒没什么别的可担心的。”要让谢嘉仪说实在话,她总觉得小兔子好像比自己心眼还多呢。原来不过是没有倚仗,自己这个堂堂郡主给她靠着,她聪明着呢,谁也甭想真占她家兔子姐姐的便宜。
    “有咱们郡主府王府在后面立着,老奴看谁敢。”陈嬷嬷跟着道,如今嬷嬷的脸依然是严峻的,但是脸上多了很多笑,如今日子虽然忙碌一些,但是愈发顺遂了。她满意看着榻上炕桌相对而坐的两位主子,谢嘉仪伸手够糖酥饼,翻看着纸页的陆辰安也不抬头,直接抬手把盘子往她面前一推,嘴里道:“这会儿不留着肚子了。”
    谢嘉仪用帕子接着掉下来的酥皮道:“留啊,我专门让嬷嬷把梅花糕放在明天蒸呢。”新寻来的方子,说是极好吃的,这么难得,她都忍着呢。
    陆辰安笑瞥了她一眼,问她:“酥饼好不好吃?”
    此时房里其他人都已下去了,谢嘉仪顺手拿了一块小小酥饼递给他。却不见他用手接,直接低头从谢嘉仪手上含了进去,温热柔软的唇碰到了谢嘉仪沾着酥糖的指尖。
    甜。
    却听到谢嘉仪突然说:“快来人呢,财主家大老爷要行不轨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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