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襟松开两寸,最先露出他胸口那颗梅花痣。
    小叶子目光落上去,萧晏竟莫名生出一层惧意,幸亏她转瞬挪到了伤口处。
    须臾,给他合上衣襟。
    合上了,她的手却没有伸回,指腹蹭在他那颗梅花痣上。
    “小叶子……”
    萧晏话语落下,她退回手,低头解开自己的衣襟。
    抬头指了指,“我也有,我们一样的。”
    萧晏气息有些喘,喉咙发紧。
    小叶子继续比划道,“我阿娘说,我阿耶胸口有一颗和我一样的痣。”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然后凑近再去看萧晏的。
    片刻,又伸出手去摩挲。
    萧晏本能往后退了退,于是小叶子的手指在虚空。
    空空如也,什么没碰不到。
    她笑着挑眉,自己理好衣襟,又给萧晏遮了遮。
    萧晏合了合眼,一把抱过她,“小叶子,我就是你阿耶,我……”
    “我知道的。”小叶子抬头看他,眉眼含笑,比划道,“陛下收养了我,封我做公主,恩同再造,确实如我父亲。不,尤胜我父。”
    “怎能将陛下同沧州城那人相提并论!”
    萧晏看着她,笑意慢慢收敛。
    “陛下莫怪我直言,那人或许是将士百姓的好将军,但绝不是我的好父亲。只有我阿娘如傻子一样,护着他。”
    “终是我,有福气随在陛下左右。”
    “陛下,你说我阿娘为何便没有这般福气?”
    “她若不去救他,今朝在陛下治下,我们母女或许也会有太平日子。或者有更大的福气,得陛下恩遇,锦衣华服,三餐无忧。”
    “陛下,我说得可对?”
    萧晏没魂似的,点头。
    “不对!”小叶子笑了笑,“阿娘要是还在,也不会随在陛下左右。她不似我,贪图富贵。她怯弱卑微,但尚有自知之明,绝计不敢高攀陛下的。”
    “您说,我如今这幅模样,在您膝下,养尊处优,丰衣足食。她若知晓,可会生气?可会……觉得您这般厉害,我跟了您,她一个人也很好?又或者,白生了我,如此叛了她?”
    七岁的小姑娘,人畜无害,冰清玉洁。
    说话时眉眼弯弯带着笑,便是提及伤心事,眼眸也是亮晶晶的美丽。
    且她发不了声。
    一字一言,都是以手势作答。
    萧晏看她清丽面容,再看她翻飞起伏的手语,只觉眼前晕眩又模糊,喉间血腥气阵阵翻涌。
    她的手势化作声响,一句句回荡在他耳际。
    压迫,刺耳,扎心。
    偏她还在落泪,一颗颗滴在他手背。
    如冰刀凿开心脏。
    她伸出小手,捧起他面庞,以面贴他,然后趴在他肩头。
    纤细十指在他背脊书写。
    陛下富有四海,手足通天,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
    您这般疼我,可能将我阿娘还我?
    暌违两年,小叶子再次发病。
    纵是苏合在侧,亦是从正午一直折腾到晚间,方将她控制住。
    她拒绝救治。
    明明已经气喘的没有半点力气,五脏都翻绞着疼痛,但依旧抢着拔掉穴道的银针,推翻一盏盏汤药。
    萧晏合眼箍住她手足,但止不住她隐约出声的破碎话语。
    她居然在如此情境下,再度发声,重新有了说话额能力。
    她说,“求求你了,让我去陪我阿娘。她一人,也会害怕的。她有时,比我还胆小……”
    “我去,等你长大些,我去陪她。”萧晏松开她手足,看已经昏睡的人,只觉重影叠叠。
    起身时,一个踉跄,内侍监扶得快,总算没有倒下去。
    然苏合回首,却见他唇口鲜红,衣襟胸口染了大片血渍。
    *
    小叶子身体原被苏合调理的不错,这厢发病一时也没寻到缘由。苏合思来想去,最后道是大抵是受刺激促发的。
    难不成是骊山春猎吓到了?
    也不应该,这都过去月余了。
    问萧晏近来小丫头可有变化?
    萧晏苍白着一张脸靠在榻上,双眼涣散,一手捂着胸口,气息细弱。
    苏合看着他的手,蹙眉,“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萧晏摇头,手蹭过那颗梅花痣,“没有。”
    他道,“她没有什么变化。”
    苏合便不再多言,想着这对父女,且还有一个太医署撑着,不然他能忙死。
    小叶子清醒在第三日。
    她病好了,萧晏便也好了大半。
    看着小姑娘又有了些笑意,面色慢慢红润,萧晏便稍稍安心。
    只是这次醒来,她又似最初般,静默下来。
    偶尔趴在窗台,看枝头吵架的小鸟,或者蹲在地上看搬家的蚂蚁。
    萧晏每日都来,除了她不再说话,仿佛一切都没变。
    细想,还是有一处变了。
    她不再让人摆三副碗筷。
    既是两个人用,两副足矣。
    “公主当是接受了她阿娘不在的事实。是好事。”廖姑姑送萧晏出殿,两人站在廊下看正在阅书的小姑娘。
    “就是老奴寻思着,偌大的深宫,就小公主一个孩子,多来寂寞。陛下不若召些宗亲的孩子们,过来陪陪公主!”
    萧晏笑笑,这未尝没有道理。
    适逢四月初五,宫中有寒食节。
    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
    果然,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廖姑姑便趁机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破天荒,她开始回应他人的话。
    转身离开,一路走还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真正开口言语,廖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廖姑姑这才骇然回神,只垂着头,咬牙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时光如流水,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生辰。
    萧晏提前数日便问了她,“想要些什么?便是出宫散散心皆可!”
    “我想一想。”小叶子到底也愿意同他说话了,甚至回这话时,眼中还带了些笑意,“只是我想要,陛下便能给吗?”
    “只要你好好的,不再糟蹋自己,朕都能给。”萧晏顿了顿,“当然天上月,水中星,朕怕还是会食言。”
    小叶子笑笑,走到他面前,推了推他膝盖。
    萧晏会意,有些受宠若惊。
    赶忙将她抱起来,同发病前一般,抱在膝头。
    “陛下,我知道阿娘不在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小姑娘认真道,“我们都好好的,阿娘在天上看着我们,会高兴的。”
    萧晏喜极而泣,只紧紧抱着她,用下颌蹭孩子发顶,仰头寻找天上最亮的星星。
    四月十七这日,萧晏下朝回来,直奔承乾殿。
    他答应了小叶子,今天带她去陵寝看叶照。
    然入了殿找了一圈也不曾寻到。
    正好廖姑姑办事回来,回话道,公主由钟首领护着先去了。
    萧晏也没多言,换了衣衫策马赶过去。
    然,待皇陵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纵马远远瞧着便不对劲。
    那处似有火光,烟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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