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把披风挂好,欠身应道:“是。”
    墨染走了之后,许安桐无趣地翻着案牍上新呈上来的折子,问道:“何事?”
    一个身影从大殿黑暗处走出来, 双手呈着一把新铸的剑, 放在了书桌上。
    “许安归到哪了?”许安桐抬眸盯着那把剑愣神。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已经进了许都,一进许都先去了安王妃养病的温泉馆。”
    许安桐抬眸, 看向面前这个身着黑衣, 脸上缠着绑带的男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殿下言重了。”绷带男子抱拳低头, “殿下救命之恩,不敢不报。”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须再提?”许安桐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我,去过自己的生活?”
    那绷带男子似有不解:“自己的生活?”
    许安桐点头:“西域大漠瑰丽壮阔,驼铃声声,载梦归来。那本该是属于你的地方,是你的乡土,你……应该回到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我……”绷带男子低下头,“从未想过离开殿下。”
    “不如从现在开始想想如何?”许安桐温和地笑着,望着他。
    “殿下,以后不需要我在殿下身旁做事了吗?”绷带男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许安桐。
    许安桐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是了,若许安桐当上了储君,成为帝王,他替他做的那些肮脏的事情自然要永远埋葬起来,不能为外人所道。
    “殿下,可以赐我一死。”绷带男子单膝跪下。
    许安桐蹙眉:“怎么?”
    “我知道殿下很快就要继承大统,我替殿下做的那些事,只能留在殿下身后见不得光的地方。我愿意为殿下永久守住这个秘密,死人的嘴是最牢靠的。”绷带男子抱拳,“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殿下给的,仇是殿下帮我报的,多活了这些年,只是为了能守护殿下。殿下既然不需要我了,那我便没有活着的意义,请殿下赐我一死!”
    许安桐摇头,绕过去,把绷带男子扶起来:“令桑。我从未把你当一个工具,你也不必自轻自贱。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是你我缘尽于此。我感谢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事,只是……以后……我不需要了。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回西域做点小买卖也好,娶妻生子也好,有一个家,便有了归宿。”
    令桑低头,沉默不语。
    许安桐道:“今晚,你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做完之后,你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令桑在许安桐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的内心远比他给人的感觉要更加坚韧。
    若他一旦下定了决定,那便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令桑敬佩许安桐的德行。
    曾经他就是西神佛国政局里的一颗棋子。主子用得到时候,就培养他成为一个杀手,用不到他的时候就要杀了他,让他永远的保守秘密。
    许安桐在沙漠里救了他,给他住处,给他吃喝,帮他养伤。养好之后,许安桐就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独自谋生去。
    他从来都是听命令生活的人,若是没了命令,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不接许安桐的银子,只是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许安桐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许安桐被人刁难,他便替许安桐出头把那人打一顿。
    许安桐终于明白,他只是想跟着他。
    许安桐比他之前的主子要好太多了,许安桐吃什么就会给他吃什么。许安桐住什么样的屋子,就会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屋子。不虐待,不打骂,也不会命令他做任何事。
    于是他开始学着在许安桐的院子里帮他扫扫院子,擦擦桌子,端茶递水。看见许安桐的妻子搬不动东西,就主动去帮她干重活。
    他跟着许安桐一起从西域迁升到江南,看着他经历丧妻之痛,看着他游历山水,看着他费尽心机制作那副山河图,跟着他日夜兼程从江南回到许都。
    他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帝国皇子。
    从他给他下达第一个命令开始,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最终的归宿——
    前半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一颗棋子,盲从地活着。
    后半生,他自己选择成为一把利剑,清醒地活着。
    而今主人不要他了,却也不想让他死。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让他海角天涯。
    他的主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今他都参不透。
    “是。”
    令桑跪下,按照东陵的礼制,向着许安桐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他以为他的后半生,会埋葬在皇宫哪一处泥土里,不被任何人知道。可在许安桐眼里,他的后半生应该与常人无异。
    令桑叩完头,站起身,领了命,收下许安桐给他的一沓银票,攀上了房檐。
    在屋檐上奔跑的时候,他回眸看去,只见窗棂古旧,被雨水打湿了窗边,泛着枯红的颜色。窗棂中那人的衣角刚刚从他视野中消失。
    许安桐坐回书房,研磨提笔。
    听着窗外细雨敲打屋檐,看着掌灯内官把画雨轩点的明亮,听见内官们一声声低声唤到:“安王殿下。”
    他才抬起头,望向门口。
    许安归从外面进来,身着一身绛蓝色的金龙锦服,头上没有冠,因为他头发太短,带不起冠。
    他瘦了。
    许安桐望着许安归,心里这样想着。
    “拜见,兄长。”许安归抱拳,微微欠身,向着许安桐一礼。
    许安桐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许安归,久久不语。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望着。
    在许安归心里,坐在那里的那个男子,依然是他的兄长。
    若是可以,他不想与他刀剑相向。
    “兄长,我今日来……是想请兄长放过我。”许安归垂目颔首,态度谦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隐世而居。兄长可以对外宣称我身受重伤,回许都之后不治身亡。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希望,兄长可以看在我们兄弟情分上,让我……”
    “若我不答应呢?你会杀了我吗?”许安桐淡然开口,烛火中他狭长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许安归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么问题。
    他蹙起眉,缓声道:“兄长,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我们……”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一道白光宛若闪电一般直接劈向许安归,许安归条件反射一般广袖从腰上一抹,飘渺剑拦腰而出,叮的一声,格住了那道白光。
    白光之后,许安桐漆黑的眸子缓缓抬起,他眼中无欲无求,手上力气丝毫不减。
    许安归手中是软剑,不能与许安桐的硬碰硬,他一脚踹在许安桐肚子上,整个人向后滑出去一丈。
    许安桐肚子吃力,后退几步,稳住身形,看向许安归:“你明知道进宫必须卸兵器却还是带着剑来了,其实你从心里也没觉得我会放过你罢?即使如此,又何须来跟我多费口舌?”
    许安归没想到许安桐下手如此果决,他的月芒剑已经被宫门门房收走,凌乐怕他出事才把自己的飘渺剑给了他。
    果不其然,这剑到底还是拔了出来。
    一旦拔剑,什么言语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他与许安桐到底还是走到了刀剑相向的这一步。
    许安归沉下心来,听着周围的动静。入夜皇宫里静得很,除了屋外秋雨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周围便都是杂乱无章的呼吸声。
    许安桐发觉不对,冷声问道:“你……不对,是秋薄带回来的三千御林军已经把整个皇城里的御林军给控制住了?”
    许安归不说话,只是横剑在前,盯着许安桐,小心翼翼地戒备着许安桐的动作。许安桐的剑法虽然不如他在战场与江湖中经历过磨练,可许安归此时战意不强,在对阵中就已经输了八成,他不想杀许安桐。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
    他已经把他所有的请求放在了他的面前,可他依然不依不饶。
    许安归没有办法,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许安桐会不同意,一定要与他厮杀,一定要有一个人死。
    许安桐望着许安归,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
    自小在他面前就是一副恭敬的模样,事事想着,事事护着他。先帝赐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会拿来与他分享。
    这皇位若是他要,许安归一定会给。
    许安桐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来求他放过他。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他心中有太多的情,让他无法在这种不需要感情的皇宫里生存下去。
    他扣下薛灿,是想斩断他的爱情。他扣下贤妃,是想斩断他的亲情,他让自己变得心狠手辣,是想让他也跟自己一样,学会在这堵墙里的生存之道。
    可是他这样低声下气地来求他了,那就意味着许安归不想斩断这一切。
    他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他有太多的牵绊。
    “殿下!殿下!御林军……”
    墨染破门而入,看见许安桐与许安归执剑对峙,还没回过神来,许安归已经掠了过来,一剑划在墨染的脖子上,割断他的气管,转身捂着他的嘴,搂着他把他放在地上。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许安桐连动作都没有看清楚,墨染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许安桐想也不想,趁着许安归放下墨染,双手无闲的时候,一剑刺去!
    *
    “许安归!”
    季凉吓得脸色铁青从软塌上坐了起来,月卿立即端着一碗药从面进来,看着季凉满脸惊汗,问道:“做噩梦了?”
    季凉还没回过神来,睫毛上挂着一滴泪,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了,好一会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季凉拉住月卿的胳膊:“这是哪里?”
    “沁春城。”月卿道,“我们快回暮云峰了。”
    “许安归回去多久了?”季凉摁住自己的额头,低烧没退,可南方温暖,她的腿没有那么笨重了。
    “我们分开有十几日了。”月卿回答。
    “十几日了……”
    季凉喃喃自语,望着窗外繁星,连日的昏睡让她在清醒的时候脑子变得更加灵活,之前一直连不起来的许多事情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二月份许安归从猴山校场出来,被拦路截杀,凌乐追去,那人用了西域之术自焚……
    岩州城之战,秋薄又点了三千人前来押送……
    薛灿……贤妃……宁远商号……许景挚……
    清王大婚……
    难道是?!
    季凉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头太疼,她不得不躺了下去,月卿配的药,太容易犯困,喝下没多久,眼睛便又睁不开,人沉沉得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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