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过多久了啊,再不好我人就可以嗝屁了。”唐璐费劲拉起几层裤子,给张晨星展示她的脚踝。上面有隐隐一道疤,好在不明显。
    “找到她了吗?”张晨星问她。
    唐璐摇摇头,又笑了:“好在你有了线索。”
    “唐璐,谢谢你。”张晨星说。从前她总是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浅薄,离开就离开、再见就再见,不必刻意留下联系方式。反正分开之后很难再见了。可即便这样,唐璐仍旧在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顺便问一句:“这个人呢?这个人你见过吗?”
    “别客气。张晨星。”唐璐趴在枕上:“我累的衣服都不想脱。”
    “那就别脱。”张晨星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喝点水。”
    “嗯嗯!”唐璐手贴在杯子上又移走,如此往复借以取暖:“你老公可真好看。”唐璐说:“你们两个很般配。”说完这句指着张晨星头发:“现在这个发型好,如果是上一次那个发型,我会以为你们是兄弟。”
    张晨星微微笑了。
    “那个寻人的系列还在拍吗?”
    “在拍。”
    “那我也要拍。”
    “好。”
    唐璐说着说着话睡着了,这样的辛苦张晨星能体会,于是不忍心再吵她,关了灯在床上坐着。也给梁暮发了一条消息:“唐璐睡了,饭拿到你房间,我不饿。”
    “猜到了。”梁暮回她:“我刚刚在你门口放了一点水果,还有两个肉夹馍,你们两个饿了可以吃。”
    “谢谢。”
    “张晨星,你不需要跟你老公说谢谢。”
    “哦。”
    张晨星拉上窗帘,让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空间。偶尔听到外面有风的声音,如把人带入太虚之境。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看到唐璐坐在那看着她。
    “我怕你像上次一样跑了。”唐璐玩笑道。
    “今天我要去一趟学校。那个老板说我母亲可能给镇中心小学捐了书,其中有两本是手抄的,我想去辨认一下字体。”
    “我陪你去。”唐璐说。
    “好。你不着急回去?”
    “我辞职了,想给自己安排一个间隔年。”唐璐说:“最近总是觉得辛苦。我才几岁啊,就每天一睁眼就困。吃了饭也困。就想找个地方躺着。”
    “准备怎么度过你的间隔年?”
    “我想去打工旅行,不如去澳大利亚摘水果吧。”
    “那你要注意安全。”
    “好。”
    当唐璐见识到那些设备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她有想过画面质量那么高的视频是用好设备拍出的,却没想过好到这种程度。
    “你老公到底做什么的?”唐璐小声问张晨???星。
    “他是纪录片导演。”
    “拍过什么?”
    “他拍的…都不太有名气。最近准备播出的是《清衣巷志》。”
    “《清衣巷志》?是那个吗?”唐璐摆出一个甩水袖的姿势:“有个先导片。”
    “是的。”
    “厉害!”唐璐说:“我和朋友们都看过,太绝了。”
    “谢谢。”
    张晨星跟远处的梁暮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
    镇中心小学并不远,校长听说了张晨星的事,亲自出来接她。直接把张晨星带到图书室,依照捐赠记录找出那些书。
    一百本书,在张晨星面前叠了五摞,最上面的,是两本极厚手抄版。
    她手抄了《安徒生童话》以及《格林童话》。
    张晨星翻到第一页目光就顿住,横平竖直一丝不苟,收笔总是用力,她用这样的字体给她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也用这样的字体在她童年的衣角上绣上名字。
    八年了。
    她像从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任张晨星在多少个梦里呼唤她的名字,都徒劳无功。
    张晨星的手剧烈地颤抖,她用一只手按在另一只手上,没有任何用。终于猛地撤回手,放到桌下。
    周围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而她只是看着面前那两本书。
    是在无数个夏夜,缠着父亲讲的那两本,是她儿时最爱的童话故事。
    经年累月筑起的恨意轰然倒塌,绵绵不绝的痛开始渗到她身体每一个角落。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却没有哭。
    张晨星哭不出来。
    梁暮红着眼将摄像机镜头盖上,率先走到外面去。其他人也默契地退出,把空间留给张晨星自己。
    萧子鹏拍拍梁暮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我想起咱们大学时交作业,把人底裤都快拍没了。老师说咱们不体面。那时咱俩多骄傲,觉得咱俩拍的东西最真实最牛逼。”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老师说了那番话后带给我的震撼。”萧子鹏对梁暮竖手指:“我们出来是对的。”
    梁暮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图书室那扇门。他不知道张晨星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又或者她走出来了,但心留在了这里。
    “那两本书你们带走吧?”一直没有说话的校长说。
    梁暮摇摇头:“她不会带走的。”
    “哎,这事儿闹的。”校长叹了口气:“那时我问过她,要不要写捐赠者姓名,她在纸上写下“不用”。再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了,走的时候也坚决。”
    “可能会去哪呢?”梁暮问校长:“她可留下什么其他线索?”
    “没了。”校长摇头。
    梁暮点点头,或许这次寻找结束了。至少张晨星知道她的母亲四年前还活着。
    他们一直在学校里等到孩子们放学,一群一群孩子向外跑,张晨星终于走出来。
    “走吧。”她说。
    他们一起回到宾馆,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回到房间,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
    唐璐坐到张晨星那侧去,两个人并排看着窗外的月亮。
    “今天的风景比上次国道的好。”唐璐说:“那天有没有月亮我不记得了,就记得大车轰隆隆的。”
    “但今天有一样东西比那天好。”唐璐试探的握住张晨星的手:“今天,你妈妈给你留下了线索。”
    “有了线索,哪怕断掉,那也是第一个圆点,圆点多了就是线,她就在线的另一端,等着你。”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唐璐鼻子一酸,先张晨星一步哭了。多少年了,别人说她傻。只要一有时间就来到这里,没头没脑不停寻找。唐璐觉得自己是亏欠的,她始终在怪自己那一次爽约。
    “我要放过我自己。从下一次出发开始,我不要再来这里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唐璐说:“我不能再惩罚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你也是,张晨星。”
    她们一共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她们就是对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并且还像上一次一样,她们希望借一样东西捎走心意,风、月亮、叶子,随便什么都行,请把心意捎给线那头的人,告诉她们:我们在想你。
    如果你能听到,请你快一点、快一点回到我身边。
    我还想对你说一些话,我想对你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人,像从前爱上歌唱一样,爱上了那个少年;我有了一个小家,我们的家虽然清贫,但每天都有饭菜香;爸爸最爱的书店还在开着,而我,每天泡在书里,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修书匠人。
    奶奶去世了、马爷爷马奶奶住进了养老院、周茉结婚又离婚了,清衣巷可能要不在了。属于我们从前的记忆,从此就真的只剩记忆了。
    张晨星闭上眼睛就是从前的夏夜,一家人在院子里读书。张晨星听《海的女儿》哭了,妈妈说:这个故事真好,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做海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为任何一个人失去生命或自由。
    尽管这样的勇敢、奉献一直被歌颂。
    在回程的火车上,梁暮仍旧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北向南,渐次更迭。当火车驶进古城,梁暮轻声说:“到家了,张晨星。”
    张晨星点点头,背起书包,跟在梁暮身后,回家。
    周茉等在巷口,看到她远远跑上来,把一个手炉塞进她手里,是她父亲的手炉。张晨星跟她说过一次,父亲的手炉在朱兰手里。
    张晨星有点疑惑地看着周茉,后者嘿嘿一笑:“我跟你说张晨星,恶人自有天收。昨天我下班,路过邮局,看到朱兰。她不知在练习什么功夫,奇奇怪怪。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她的大衣口袋里把这个手炉摔出来了。”
    “别人围上去扶她,我趁乱捡起就跑。”
    “这么说吧,我读书时跑八百米都没这么认真。”
    “现在,物归原主了!”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经过这一次,我涨经验了。我以后每天都在邮局那停留,等朱兰腿脚好了再出来跳舞,很有可能摔出你家别的宝贝来!”
    周茉的聒噪令张晨星安心,她久久捧着那个手炉,终于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周茉小声说:“你记得你帮我把我手机从原来那个渣男手里抢回来吗?我今天还你这个人情!”
    “抢手机?”梁暮终于出声打断她们,周茉却摆摆手:“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说也罢!”
    “总之我的好朋友张晨星,值得拥有一切!”
    周茉看起来兴高采烈,却偷偷看了一眼梁暮,眼底也有哀伤。
    “我真希望张晨星的妈妈今天就出现在清衣巷。”周茉偷偷对梁暮说。
    第47章 3232天
    “人的行为多少会有一些规律。”梁暮对周茉说:“张晨星的妈妈捐了书给当地的镇中心小学, 这个行为应该不是偶发。”
    “什么意思?”
    “我之前拍过一个人,每年都会在固定地方爬当地最高的山,并从山上带下一根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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