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盯着眼前人。
    夜止,位列江湖豪杰榜三甲,传闻其武功之深厚,仅此于隐居骊山的“行云公子”公仪攸,与“玉面修罗”不分伯仲。
    而关乎逍遥楼——与昆仑派、蛊门、天玑山庄等根基深厚,扬名江湖数百载的门派不同,逍遥楼于江湖中渊源尚浅。
    可便是这么一个兴起未久的门派,却无一人能准确告知逍遥楼从何年发迹。
    只于那些个云游四海、成日喝得醉醺醺的江湖游侠口中,能听得只言片语——似乎数十年前,仅一夕之间,逍遥之名,便人尽皆知,时至而今,“一入逍遥知天下。”连三岁稚童都能口口相诵,其名下客栈、赌坊、青楼更是数不胜数。
    至于夜止,他虽比燕归大了好几岁,也不过是青年才俊罢了,逍遥楼所立之初,他必是不在。
    而他从何而来,何时入逍遥,何时以楼主之尊声名鹊起,甚嚣尘上……他一介外人,自无从穷源溯流。
    燕归活了十七载光阴,前十二载皆蛰伏深山,寻虫降蛊,未踏出那十万大山半步。
    在一朝“弑父杀母”后,迫于叔父相逼,他在苗疆十八寨举步维艰,方逃出深山,后从南蛮至岭北,如萍踪浪影与叔父追兵缠斗多年,直至金蚕老翁惨死,燕归立誓,与其不死不休,幸得东方夜出手,终了却恩怨。
    只是燕归始终记得,当初在他杀死里阿后,听得里阿玉碎香消前,口中零星一句——魂断,盼归逍遥。
    也记得与猗猗在兰陵城头,遥遥听闻长乐宫中人弹唱曲调与里阿在苗疆十八寨中所听如出一辙。
    燕归自怀中取出那柄刻有“不恕”二字的匕首,原本是交予殷晴,因要见夜止刻意带来:“长乐宫地处西域,此匕首,乃是里阿遗物。”
    其刃利薄,似有寒光烁烁,其上镌刻的宝石,色相如天,光辉灿灿,若众星之丽于天也,乃是西域特有之物青金石。
    夜止打量着匕首,轻巧接过,于手腕一个翻转,置于唇边,轻拂一口气,一缕发丝飘然落下:“除却青金石,若我未猜错,此匕首吹毛利刃,乃寒铁所铸,寒铁盛产于太阴国,亦是出自西域。”
    “想来,令母与长乐宫,似有几分纠葛。”
    燕归若有所思,颔首。
    夜止又道:“逍遥楼虽人手遍天下,可自尘世人海里探寻逝者过往,也非一日可行,少主不妨静候佳音。”
    燕归得理,道:“不急。”
    风吹纱幔,说书人一拍醒木,正道着江湖最新趣闻——“话说前朝龙脉残片已出江湖,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听闻圣上已派出铩羽卫前去探查真情。”
    “又闻江湖上有人功法疑为太华派《孤松见云》,太华自被无极宗覆灭之后,再无声息,难道当年一战,太华派尚有弟子幸存?不知可有名剑凌霄的下落……”
    人声杂沓里,语笑喧阗。
    花辞去而复归,递来一本边角泛黄的旧书:“此为妙手娘子生前所着素心方。”
    “妙手娘子。”燕归念及此名。
    妙手娘子叶白柳乃是药老之女,数十年前,其与前太阿剑主江遗陵,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仙眷侣,行侠仗义,救死扶伤,只是在讨伐魔教一战中,双双殒命。
    此等大名,燕归亦有耳闻。
    夜止道:“世人大多只知药老乃是当世医圣,不知其女医术青出于蓝,此书乃是叶白柳遗作,十余年前,妙手娘子命丧魔教之手,此物流落江湖,兜兜转转,被一乞儿卖于逍遥楼。其上关乎心寒之症与蛊术何解,颇有研究。”
    燕归收下,淡淡道了句谢。
    夜止道:“我倒是好奇,少主大动干戈,不惜以生蛊所求,仅仅是为了殷彧之妹?”
    燕归皱眉,不爽道:“殷晴有名有姓,何须在名前冠以他人?”
    燕归想着——殷晴曾说过,她正是不愿被人看轻,不愿旁人提起她,仅知她乃“剑仙”之妹,方才饮了一碗黄汤做胆,负气下山,想要仅自个儿闯出一番名堂来。
    他记得她看向秋照月、洛欺霜,看向那些在擂台上潇洒自在,肆意挥剑的江湖少杰,眼中有令他嫉妒的向往之情。
    他听不得夜止叫她劳什子“殷彧之妹。”
    她是猗猗,是殷晴。
    “少主倒是有情有义,只是不知,而今昆仑玉碟已下,各门各派皆知少主将昆仑弟子拐走。我很好奇,燕少主该如何应对呢?”
    少年握紧手中的笛,面容紧绷,只字不谈。
    夜止做惯隔岸观火之人,有戏看,何乐而不为?
    他唇边笑意深深,举杯慢饮,不介意多添一把火,烧得旺些才好:“燕少主何必大费周章,旁人不知,我可曾耳闻蛊门有两大功法,名曰《招魂》《引魄》之术,以魂蛊控蛊,还怕何人不乖乖听话?”
    关乎蛊门,世人所知甚少,只谓御蛊杀人可怕,可夜止清楚,蛊术与太阴国巫法齐名,皆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止道:“传言最顶级的控蛊术可操控人行动,使中蛊之人逐步丧失神志,沦为傀儡之身,受人驱使而行。”
    少年闻言,眉心一蹙。
    见此,夜止折扇一扬,清风徐徐:“莫不是,少主心软了?”
    燕归扯唇,冷冷落几字:“与你何干。”
    “以阴毒狠辣闻名的蛊门,竟出了个有情人。稀奇,实在稀奇。”清风摇扇,夜止不免唏嘘一句。
    燕归懒得与他多嘴,掷下生蛊,转身欲离:“关于我里阿一事,若有消息,寄雁传书于我。”
    跃至栏杆之上,少年回眸,视线阴冷如蛇:“蛊门虽式微,但楼主若以假话诓骗于我,烦请掂量后果。”
    夜止目送少年身影于飞阁流丹之上轻跃,转而消失不见,摇头作叹:“怎么又是个小疯子。”
    回想着东方夜,夜止又叹一口气,情之一字,无人可解呐。
    花辞低语道:“关于……主上可要如实告之?”
    夜止放下酒杯,侧目看向花辞,一双老谋深算的狐狸眼里,霭霭流光,笑意森然:“说又何妨。”
    “她也算你我半个师父吧。”夜止起身,行至窗边,江南多雨,不知何时又阴了天,起了风,下了场潇潇暮雨,烟波浩渺里,撑伞的行人两两三三。
    他目光落在天水一色里:“若无她,亦无今日之我。”
    后世何人知晓,如今这名满天下的逍遥楼未立之初,不过是江南柳陌花街里小小一间红粉青楼。
    一位生在三瓦两舍间,长在红尘万丈里,自小受尽屈辱打骂的女孩,被一位鼓瑟吹笙的女侠举手相助,一朝开了眼,见了世面,便艳羡起长乐宫以女子为尊,不屈于他人之下,仰人鼻息而苟活,自掌命理天数。
    于是那位仙姿佚貌的女侠柔声问她:“你资质不凡,可愿随我去长乐?”
    她点了头,被女侠赎身带走,多年后,她早凭所学功法独善其身,却不顾门规自长乐宫而出,只为去往故土江南,赴一场旧日烟雨,妄想以天憾命,以身撑一伞,为芸芸众生里,如她一般零落淖泥、跌进尘埃中姑娘们,遮风挡雨。
    为何逍遥楼会命之“逍遥”。不过是她一生所求,只谓逍遥自得。愿了了尘寰,栉风酾雨的女子皆能安身立命。
    没有人知道她姓谁名谁,又去了何方,众人记住的也只有而今“夜止”之名。
    注:
    引用《石雅》:“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灿,若众星之丽于天也。”
    燕归的娘是个悲剧人物,生蛊自用可自救,生蛊下给他人,下蛊者活着,中蛊者死生不能,中蛊者死了,生蛊则无解,她想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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